日晷的光影几不可察地挪着,谁也不知道,五台山的废弃道观内,一个青年人折在石像后阖眼而眠。

原囿安看着白沅芷,像是反应了一下“二百三十七”这个数字,眼中的光点寂灭了。

二百三十七,与今科进士人数相近,能坐满麟德殿正殿的整整一半,还需分四排。

原囿安并非心怀天下之人,但仍觉得这二百三十七条性命与他相关,他们在他的影子里,沉沉地拖着,他一步也挪不动。

“里郎本来会有一场洪灾,也会死这么多人,他们换了个死法而已。”白沅芷薄凉地说,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这该是一句安慰的话,但她的神情却不让人觉得宽慰,好似明晃晃地告诉你:啊,没错,我在找理由。

原囿安沉了沉视线,亦十分平静。

谁都有欲望,当欲望的持有者是掌权者时,更多的人会付出代价。

“那是宁王的恶。”他想这样说,但嘴唇阖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二人沉默时,观内无风,无声,像永恒的黑暗。

良久,原囿安出声打破沉默。

“为何帮我改命?”

如果说那是上一世,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多好,勉强称作是朋友,还是靠霍玉玉才能继续维系的关系。

他们只是两颗被风卷到一起的砂石而已。

白沅芷看了他一眼,走到门口,懒懒散散地靠着门框站着,看着观外诡异的落叶之景,轻声道:“报恩。”

原囿安的眉头皱了皱,他很不喜欢这两个字,这两个坚定,但突兀,有种一蹴而就的涣散感。

白沅芷侧过脸,仰着头看天,又像是看着本该放牌匾的地方,“我的命和机遇,本该是霍玉玉的,我要帮她,只能帮你。与其说是帮你,不如说是算计了你。”

她笑了,“不要自作多情,我跟你没什么恩怨。”

原囿安“嗯”了声,纷乱的问题又一个个冒出来,他想了想,又问:“在司天监挂职,留下断言道原家气数将尽那个老道,是谁?”..

“重要吗?”白沅芷斜斜睨了他一眼,“他又没说假话。”

原囿安顿了顿,攥紧了手,“上一世,我父母去锦官城接我时,说他是假道士。”

白沅芷也皱了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他现在在何处?”原囿安又问。

“走了,或者死了,没人知道。推算出天机的人,知道太多,大多数没什么好下场。”

“也包括你吗?”

白沅芷挑了眉,无所谓道:“可能吧。”

原囿安缓缓吸了口气,看着脚边的尘土,那种知觉与身体剥离的感觉又来了。

“你怎么一副要死的样子?”白沅芷斜着眼打量他,“知道太多你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别问了,能说的我都说了,没说的,就是你不该知道。”

好半晌,原囿安才看向她,沉声道:“谢谢你,白沅芷。”

谢谢你帮玉玉,谢谢你替我改命,谢谢你设下这样的局。

白沅芷有些吃惊地转过脸来,不过自己又想开了,欣然接受,“你确实该谢我。”

“你要是不做梦,没有那些记忆,死了化成鬼估计会找我算账,问我为什么要让霍玉玉一个人带着那些记忆,觉得自己这一生浑浑噩噩被蒙在鼓里。因为被欺瞒而生气,否定经历过的一生,进而愤怒无比,然后陷入无边的绝望。这就是你啊,原囿安。”

她戏谑地凑近了他一些,眼珠子在他脸上转了好几圈,弯起唇角,“呀,你好像变了啊。”

“嗯。”原囿安平和地看着白沅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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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沅芷字字箴言,像是将他扒皮抽骨过一般了解。

他也意识到自己变了。

那个陪在他身边的少女一点点地,春风化雨般化解了他的戾气。

他忽然想起玉玉问他,“知懿,爱可以叠加和比较吗?”他当时没有回答,但他的答案是确定的——

两世的爱意可以叠加,他爱她,且与日俱增。

——

睁眼的一瞬间,原囿安猛地吸了口凉气。

四肢冰冷僵麻,但见四周结着阴冷的光,石像的顶上被微弱的光线描了一圈,安静得他动一下衣物摩擦的声音都异常响。

他反应了片刻,站了起来,想起来自己上午时只身前来道观。他盯着头顶微弱的光看了看,意识到天色渐晚。

走到观中,观内的景象甚至比他来时还要破败,转眼看向观外,静谧的天空泛起了靛蓝色。

一身道袍的白沅芷,纷纷扬扬永不停歇的落叶,白沅芷说过的话……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

垂在身侧的手张了张,跳动的麻意像在手心中攥了一团火,他茫然地走道观,看见破烂水缸中的一片黄叶,恍然害怕起来。

他怕南柯一梦,一梦十年。

他赶紧朝来时的方向赶回去,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用跑的,直到看见树下的马,才稍稍松了口气。

赶回安昭院时,天色早已暗了下去,方转个方向正对家门口,他看见了门口小小的一团绒绒光亮。

霍玉玉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灯笼放在旁边,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灯笼上,昏黄的光将她的脸照亮。

坤吉和小云都站在她身后的黑暗里,听见马蹄声,霍玉玉抬起了头,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才露出欣喜的神情。

她站起身,朝外跑了两步,又皱着小脸停下。原囿安将***停在一旁,翻身而下,带着一阵霜凉的风,将霍玉玉整个人拢住了。

两颗焦躁难安的心互相依偎着,终于寻到了相同的频率,恢复平静。

“你怎么不让坤吉陪你一起啊?”霍玉玉憋着嘴,收了收情绪,还是忍不住带了埋怨,“这么晚,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很担心。”

她想起去岁有一次,她去了冬青乐坊,回来时天色晚了,他也是这样等着。

“对不起,玉玉。”原囿安抚摸着她冰凉的头发,“下次不会了。”

霍玉玉原本有一肚子怨怼,可看见他毫发无伤地站在自己面前,那些生气和心酸瞬间松溃,让她想哭。

她心说,霍玉玉你可真没用呐,原囿安都是个顶顶男子汉了,就是一天没见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更加没用,“知懿,我等了你好久,手和脚都冰冰了。”

原囿安松开她的肩,顺着她的双臂捧住她的手,可他的手比她的还要冰凉,只能将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也不知这样是否能让玉玉温暖些。

“我去五台山的道观了,想搞清楚原家的事情。”他捏着她的手腕,指腹轻轻磨了磨她的腕骨,眉眼上都像是结着一层霜,冰冷却柔和。

“白沅芷在、”他顿了顿,斟词酌句,如实道,“白沅芷曾经在那座道观里。”

霍玉玉惊讶地忘了自己的小情绪,“曾经?她什么时候当了道士?”

白沅芷曾经在锦官城,在冬青乐坊,现在在宁王府。

“你怎么知道她曾经在那座道观?”越想,她的眉越拧巴,垂下脑袋,感觉自己有点像个傻子。

原囿安抬手,想摸摸她的脸颊,可手太冰,他揉了揉她的耳垂。

“是上一世的白沅芷。”

与()

此同时,一片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黄叶落在他身后。

那黄叶原本夹在他腰带后方,无知无觉地跟了他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