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蛰伏在山脚下的萧澧,正在布置人马和队伍,为了明日一早的决战。

军士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挑拣着明日要用的武器装备, 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准备着接下来的战斗。武装好的军士们, 则按照事先演练好的队列, 熙熙攘攘地掩伏在丛林间,伺机而动。

霎时,

天上一抹光亮, 跃入众人视野。

人群瞬间开始骚乱起来。

萧澧亦有些瞠目,他未想到, 山上如此早就需要救援了, 他们有些人马甚至还未来得及武装好自己。

可既然皇兄发了信号, 就表示事情已不可经耽搁了。

他必须催动人马,赶上山顶去合围救人。

是以,他也顾不得别的了,大声发令:“战士们, 时间紧迫, 我们多浪费一刻,山上的兄弟们便会多一分性命之忧, 听我说,若是还没准备好的的, 就随便拿一件兵器傍身即可, 铠甲不必披了, 没时间了, 此刻便随我一同上山!我们从后山包抄敌人!”

萧澧的嗓音宛如钟鸣, 划破寂谧的山林,传入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众士兵领会了萧澧的意思,纷纷开始行动起来,拿起武器后,便齐刷刷地往山顶奔袭而去。

浓密的树林中,幽暗的月光下,依稀可辨,无数身手矫捷的人影在丛林间蜿蜒前行,悄然迅疾地往山间而行。

*

朦胧的雾气笼罩了山野,拨开缭绕的烟雾,一片刀光火影映入眼帘,飞溅的鲜血,火光照着断臂残肢,触目惊心,厮杀,混战,在这片山林间交织成悲壮惨烈的情景。

在混战的人群中,一人深衣墨发,身姿峻拔,披荆斩棘地驾马冲杀,长剑所到之处,皆是倒下的敌兵,远远看去,那通身的非凡气度让他一眼便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可终究是寡不敌众,对方人数太多了,黑压压的像是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自后山涌上来,一波又一波,好像没有止境似的。战士们跟着他来回冲杀,虽然气势摄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渐渐地,也开始后继无力起来,人困马乏之下,不免也有支撑不住而缓缓倒下去的。

可那马背上的男子还在厮杀,鲜血染红了他炽烈的双目,火光映出他绝世的容颜,即便是唇颊沾染了血珠,有凌乱的发丝随风舞动,还是难掩其灼灼的光华,仿若一颗流星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惊心动魄地战斗持续了很久,男子杀红了眼睛,身边的战士因为阵亡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只剩下几十人,几乎是孤军作战的模样了,可他依旧是咬紧牙关,浑身像是有以一敌百的神力般,持剑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到了最后,他的双目完全成了赤红的。

像是浑身的血液都烧起来了似的,他整个人是一种沸腾的,热血的,杀红了眼的状态,他举刀便是横扫千军的气场,出剑便是直入心脏的狠绝,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鬼煞,完全进入了一种疯魔的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有援军来支援他们了。

一时间,冲杀声不绝于耳,响彻月夜,在这早已是尸山血海的山野间,汇成一片悲愤的怒吼。

如流水一般的援军,包裹一般地从男子身边掠过,向着敌军冲过去,气势如虹。

马背上的男子停下了所有动作,他似是知晓这场战役最终是胜了,缓缓阖眸,整个身子像是抽了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兀的,他猛地从嘴里呕出一大口鲜血,沿着嘴角流下,滚落在茂密的草从中,黏腻而又乌黑。

不远处,一个身披银甲的男子飞奔他身边,抱着他泣不成声。

倒地不起的男子嘴角挂着乌黑的血液,在他怀中别过了头去。

萧晗!

萧晗!

姜婵儿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天光未明,屋内一片青蒙蒙的,依稀可见一些陈设的黑影。

她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以手捂胸来缓解胸闷慌乱的感触。

幸好,

还好是一场梦。

可方才那个梦境,未免也太过真实了!所有的场景,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细节,所有的一切,真实地就像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姜婵儿心跳如雷,恐惧和不安占据了她整个身子,让她再难安睡入眠。

她只好倚靠着床壁,双手合十地向天祷告,祈祷萧晗不会有事,祈祷明日的计划会顺利,以最少伤亡的代价,换取所有人的和平安乐。

可上天往往是残忍的,很多事情,都是事与愿违的。

天亮之时,看到萧澧带着满身是血的萧晗回来时。

姜婵儿不得不承认,昨天的梦,竟是真的!

天底下很多事情,是解释不清的,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亦或是因为她太过牵挂萧晗了,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而她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昨日因为计划临时生变,萧晗不得已在山上苦苦支撑到援军来,所以再次动用了神功之力,也等同于,将身上的蛊毒再次唤醒了。

而先前,宫中太医说过萧晗的身子已经不能承受蛊毒再发作了。

他眼下的身体状况,无异于透支了全部的体力,已经油尽灯枯。

萧澧请遍了当地所有的名医,最终的结果都是摇头叹气地给出无法医治的答案。

可是姜婵儿不甘心,她日日守在萧晗的床前,不愿承认他可能会离开人世的事实。

或许说不愿承认有些牵强了,更确切的说,她是不想承认,无法承认这个事实的。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已没有法子去承受失去他这件事了。

仿佛这件事一旦发生了,对于她而言,便是五雷轰顶,无法喘息的灭顶之灾。

他若是死了,那她,也将没法继续在这世上活下去了。

因着萧晗目前的身体不能再受车马颠簸之苦,如此只会加快他的死亡,所以萧澧便决定将他暂时放在此处的县令府修养,并对外隐瞒了此事,只说这是他非常重要之人。

其实皇上不在宫中,外出救皇后顺带平乱的事情,天下百姓并不知晓,萧澧也不会让人知晓,因为若是帝王不坐镇京师,那恐怕各种各样的乱子便要四起了。

此番出行,宫中有老忠臣徐民帮着打点,他倒是不担心的,只是,现在皇兄的毒一日不能解,便一日不能回宫,宫中的太医,他已经秘密去请了,可来了之后,能不能治好,又是另外一件事,而且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拖下去,最终徐民也终会露馅的。

这几日,萧澧几乎愁的都要白头了。

他素来性子都是最无羁的,什么事情都会往好处想,可眼下,却也如囚笼困兽一般,提不起半点精神了。

看着姜婵儿茶饭不思地守着萧晗,日日坐在他床前,执着他冰冷的手,呆呆地发神,萧澧也只能无奈地哀叹一声,然后默默转身出去。

日头透过窗棂淡淡得洒进屋子,照在**男子的面容上,还是如同从前一般无二致的出尘容颜,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连呼吸都是微弱的,没有声响的,仿佛只是睡着了,明日就会醒来的模样。

姜婵儿坐在他床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一双杏眸时常都是带雨的、泛红的。

她也弄不清楚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会有如此多惦念的。

或许……

是在他对她各种无微不至地照顾宠溺……

又或者,是他为了她能安睡,同她一起与戎国皇子比骑射,专为她求一方青玉枕……

又或许,是她与他相认,发现他就是情窦初开时心心念念的子晗哥哥……

又或许,是他为她搭建梦中的院子,为她做世上最美的嫁衣,为她筹谋,为她遮风挡雨,默默挡下后宫中所有的冷箭,为她力排天下意,费尽心思将她风光迎娶为后……

又或许……

是他在知晓她不见后,亲自涉险,不顾性命之忧,也要将她救回去……

思及此,姜婵儿感到了后悔,自责,内疚……

各种复杂的、几乎是悲恨交加的情绪包围着她,让她又恨又悔。

若是当初她不出宫,不执泥于过往旧事,乖乖呆在宫中,安心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两人携手安度余生,共看四季变迁,花开花落,

多好。

这样的话,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萧晗就不会有当下这一大劫了。

姜婵儿不受控制地泪如如下,

大颗大颗的泪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衣裙上,落在锦被上,落在被她执着的。

萧晗的手背上。

下一刻,姜婵儿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因为,她感受到,与她十指相扣的,萧晗的手指,竟然不可思议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瞠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吧嗒,又一滴泪落在他晶莹的指尖。

那指尖,便再次动弹了一下。

虽然只是轻微地动作,这一回姜婵儿却看得真切。

她确信!

他是真的有感应了!

她怔住的一瞬,脑中突然出现儿时翻看父亲书箱的画面。

父亲喜欢收集典籍书册,常常出使西域的他,对于一些异域书籍也热爱收藏辑录。

那时的她,对于这些外族书册兴趣很大,一来,上面图文并茂,各种图案插划栩栩如生,二来,外夷书籍用词用句随意简约,不似中原典籍那般晦涩难懂。所以,她翻看父亲收藏的书箱时,最爱看的,便是外夷书册。

她先前就想起来过,萧晗的蛊毒在西域医典上有过记载的。

而今日,她又想起来一条。

这种蛊毒,虽然深入骨血,药石难顾,化解起来极为困难,若是不节制体能,最后会耗得油尽灯枯的下场,需得花费多年药汤渗透血脉,才能延缓寿命。

以上的法子便是宫中的太医们所用,虽慢,但无风险,能延缓寿命。

但姜婵儿记得,里面还介绍到了另一种法子。

大凶,见效却快,能彻底治愈。

只是因为太过凶险,十之八九会殒命,故极少有人会用,医书上也并不举荐。

她当时虽然没有仔细看那些内容,但清楚记得那一页,赫然写着:

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种蛊毒的发作是逐渐侵入的,一开始是身体中央,再到达肢体,最后到末端,这样一步步鲸吞蚕食,会将人彻底摧毁。

但若是实在到了最后时刻,便举用那最后的法子,因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而且,典籍上说,越是到最后,那法子的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萧晗眼下的处境,不正是已经到了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