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宫内, 烛火融融。

白露一过,白日便一日短过一日,还未过酉时,天色便已然深了, 掌灯的宫女们手提铜制的莲花灯盏, 流转在殿内和回廊各处角落, 仰头掌灯, 倩影靡靡,灯火熠熠。

秦苍步入殿内的时候, 心中是纳闷的, 她十分不解,娴贵妃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唤她来。

要知道, 娴贵妃平日最是推崇养生之道, 从不会在入夜见客, 她今日如此突兀地叫她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款步跟着彩绘走进了偏殿。

已是深秋,又值入夜,更深露重的, 故而她出来的时候披上了前几日宁王送给她的雪貂轻裘, 整个人笼在那松软雪白貂裘下,身形恍若纤细无骨, 肤如凝脂,清丽如出水芙蕖。

秦苍进去的时候, 娴贵妃已端坐在紫檀圈椅上等着她了, 娴贵妃如今升至贵妃之位, 通身的气派较之以往的朴素淡雅, 多了几分华贵, 头饰以大气的紫色为主,镶嵌着大颗的南海东珠,衣着也换成了的浮光银丝锦,既不显张扬,又不落俗套,是刚刚好的贵气典雅。

娴妃见她进来,弯起朱唇满是温婉之态,笑道:“妹妹来了,坐吧。”

“是。”秦苍敛衽行了一礼,往座位上走去,心中却不知为何,莫名不安起来。

她隐隐觉得,今日娴贵妃的有些反常。

她虽是笑的,可笑意却未达眼底,是虚浮在表面上的。

秦苍能够感觉到,那是一种假意的,虚伪的笑。

坐到位置上后,便有宫女来替她接过貂裘,秦苍自然地递过去,并没有想太多,可娴贵妃的声音却在此刻无端响起。

“妹妹这貂裘的皮子,看起来可是价值不菲啊,瞧瞧,通透白净得没有一丝杂毛,定然不是凡品,就是本宫宫里,也寻不到这样好的皮子呢。”

娴贵妃的话音柔柔的,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秦苍心中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她故作镇定道:

“贵妃娘娘若是喜欢的话,妹妹愿意相赠。”

娴贵妃笑了,语气却无形加重了几分。“瞧瞧,妹妹如何答非所问呢,本宫是问你皮子从哪儿来的,如何变成问你讨要皮子了呢。”

娴妃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虽然勾着微笑的弧度,眼神却是直勾勾的,带着深不可测的意味。

秦苍心中没来由一慌,说话也没了往日的自如。“娘娘说笑了,臣妾如何会觉得娘娘是索要,臣妾是真心觉得好物配贵人,是心甘情愿想要送与娘娘的,这么好的皮子,本不堪匹配臣妾这样的俗人,真真是浪费了。”

娴贵妃慵懒拨了拨鬓发,眼神却很是犀利,“妹妹真是客气了,不过本宫问你的话,你怎得就是顾左言右、避而不答呢?本宫只是问你皮子的来处,你看你,弄得这么紧张做什么。”

娴贵妃如此说,让秦苍不由地往自己身上瞧了瞧,她双手不知何时绞起了帕子,身子也紧绷着,模样确实显得局促。

是她不够从容了。

娴贵妃却继续发难,她不动声色地抬指轻扣了两下桌板,道:“妹妹,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能说的隐情不成?”

面对娴贵妃的猜疑,秦苍心中一急,忙道:“没有的事,贵妃娘娘,这皮子……乃是……乃是……”

“嫔妾的好姐妹姜嫔所赠。”

因为紧张,她踌躇了片刻,方寻到了看起来可信的由头。

她定然是不能说宁王送的,那无异于自取灭亡,若是家中送来的,也不太可能,毕竟她门第轻微,家里不会有这么好的东西,再者,若说是皇上所赠,那娴妃也定然是不会信的,皇帝对她毫无情意,更不会这般上心,特意送上好的貂裘给她、

想来想去,整个宫里最可能有这皮裘,再相赠与她的,便只有圣宠正浓的姜婵儿了。

盛宠之下,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锦衣华服没有呢,这件貂裘,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秦苍说出自我感觉满意的答案后,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心中自责到不行,为何她会这般大意,将这件貂裘穿了出来,还被有心人一眼瞧出端倪。

可即便如此,娴贵妃也并没有打算放过她,随之而来的,是冷冷的一声呵斥。

“说谎。”

秦苍一愣,从没领受过娴贵妃的怒意,因着平日里,娴贵妃从来都是对她极温和的,连嗓音都未曾大过。

可愣怔只是一瞬,待回过神来后,她赶忙起身,提裙跪了下去,垂首伏地。

“臣妾该死,贵妃娘娘息怒。”

娴贵妃瞧着身前跪伏的女子,长长叹息了一声,并且屏退了左右。

“都出去,将殿门守好,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是。”

几名娴贵妃的贴身宫人应和着,都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回身将殿门掩得严严实实。

娴贵妃再次发声,语气比上一次愈发沉肃。

“秦嫔,本宫再问你一次,这皮子究竟是何人所赠?”

“回娘娘的话,是姜嫔所赠。”

秦苍这回答得不卑不亢,生生压住了心中的紧张,生怕再出什么漏子。

“你……”娴贵妃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半晌化作一声长叹,“秦苍妹妹,你说你怎么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秦苍抬眸,“嫔妾不理解娘娘的意思。”

娴贵妃放缓了语气,“你就不要瞒着本宫了,本宫这般追问,就是早已知晓了,这皮子是何人赠与你的,是宁王殿下,是与不是?”

秦苍张大了眼睛,心中的惊愕难掩。

她与宁王见面每次都是藏着掖着,小心谨慎至极,就是怕生出什么端倪,如何会这么容易被娴贵妃发现?

娴贵妃继续说道:“你一定在想,每次你们两个私下会面都做了万全的计划,本宫怎会知晓你们的事情,是不是?”

秦苍不语,却听娴贵妃继续谆谆不倦地说下去。

“有时候,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秦苍凝眸,“娘娘这是何意?”

娴贵妃表情转为和善,起身上前来扶她,循循善诱道:“秦苍妹妹,都说千防万防,小人难防,你光想着去防备外人,可曾漏了身边的小人?”

“贵妃娘娘的意思是……”秦苍顿住了,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姐姐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秦苍妹妹,你可真是太天真了。”娴贵妃做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本宫告诉你,本宫还清清楚楚地知晓,本月初五下晌,你跟宁王殿下约在了松兰亭饮茶。”

秦苍倏然瞪大了眸子,她怎么也想不到,娴贵妃竟然将她与宁王的动向掌握的一清二楚。

可她分明每次都是接了宁王的暗号才与他碰头的,除了他们彼此,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娴贵妃为何会……

难不成真的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那是她无法接受的答案。

可这是没有道理,是绝无可能的。

姜婵儿待她如亲妹妹,如何会做出此等害她的行径?

此刻,她的思绪完全混乱了。

秦苍已然白了一张脸,口中却喃喃道:“不会的,姜姐姐不会害我的,她不会,也没有理由的……”

娴贵妃扶着她的肩膀,目光深邃,语重心长。“妹妹,你还真是单纯至极啊,你与她推心置腹,却不知,她对你却是虚与委蛇。”

“呵。你不知道她为何要出卖你,那就让本宫来解释与你听。”

秦苍心中的冲击极大,目光闪闪烁烁的,却听着娴妃一字一句清晰道:“你虽不与她争圣宠,却不知道,她嫉妒你嫉妒得发疯,你与宁王殿下双宿双飞,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她看来,自然是不可得之事,得不到,便要毁掉。”

娴贵妃勾着樱红的唇角,继续说着:“你以为她与皇上相爱吗?她呀,根本就不可能爱皇上的,她对皇上,只会有恨。”

一番话,让秦苍眉宇深锁。

娴贵妃接着道:“这就要从她的身份说起了。”

“姜婵儿根本就不是什么青州刺史的嫡女,她只是姜家的养女,他们姜家将她从小养着,你猜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她以后进宫行刺皇上!”

“姜婵儿,她本就是姜家培养的刺客!”

娴贵妃的语气不断加重,说到最后,像是铜钟般铿锵砸在人的耳中,让人心生震动。

秦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虽不能确定娴贵妃的话是真,但也不能完全不信。

娴贵妃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继续循循善诱,她的嗓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去似的。

“本宫深夜叫你过来,又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再者,如今本宫虽然手握证据,却还是没有把握。”

“王贵妃的前车之鉴犹在昨日,若是此刻贸然去举证揭发,说不准会惹得圣怒,还未来得及陈情,就遭到贬黜,丢了中宫大权。”

秦苍整个人僵在那里,隐隐觉得娴贵妃的话好像有几分是真的。

娴贵妃瞧着她似有动容的神情,因势利导,道:“本宫知道你先前将姜婵儿视若姐妹,定不愿信,本宫可带你看人证物证。”

“待看过之后,你便知本宫没有骗你了。”

秦苍木讷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娴贵妃便将证人和证物带了上来。

秦苍听过证人的证词,看过证物后,心凉了半截。

她确悉了姜婵儿的身份。

她确实是姜家养来,入宫行刺的养女。

所以,这么久以来,两人之间的种种际会,她都遭受了蒙骗。

可她对她那般真挚的情意,难道也都是故意做戏的吗?

她真的出卖了她,因为嫉妒故而不能容她?要将她置于死地?

可长期的相处以来,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这其中,究竟又是丢了哪一环?

秦苍心头乱成一团,只觉得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可她还是揪住了一条线索,追问道:“娘娘如此大费周折唤我过来,应当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秦苍的眸子恢复了清亮,嗓音也泠泠作响。

娴贵妃瞧着她,嘴角微微弯起,带这些若有似无的得逞之意,“本宫知道你现下心中定然愤郁至极,本宫被她骗了这么久,又焉会不是,你别急,要出这口气容易。”

“只要你愿意与本宫合作。”

娴贵妃的话音柔柔的,却带着低低的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