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之后北风骤至,裹挟着彤云密密层层的将大梁城上空罩住,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得稍晚了一些,但第一场雪便是鹅毛的大雪,夹着北风的怒号,那雪足足下了一整夜,到了翌日兀自未停,只是那雪花变成了细碎的盐花般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地上的积雪厚达数尺。

徐皓月走后,赵匡胤开始努力的调和两派之间的矛盾,希望两派能携手匡扶幼主,在赵匡胤的周旋之下,殿前军和各路大将们倒是收敛了一些,但都是殿前军主动退让。争锋相对少了一些后,朝堂上开始出现一股融洽的气氛,但这气氛却是有种压抑感。每次私下军议之时,众将都开始抱怨,但赵匡胤还是极力压制诸将,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压制多久。

这天晚间开始下大雪,赵匡义白日里出城巡守,猎到了一只饿得到处觅食的吊睛白额虎,可怜这只老虎没找到吃的,却变成了他人腹中之食。赵匡义命亲卫将老虎扛回家中,一张虎皮倒是完整的剥下,又命几名大厨收拾虎肉,便在家中庭院的观鱼亭内起了炉火,邀了石守信、韩重赟、王审琦、赵普等人吃酒赏雪。

等赵匡胤回到家中之时,众将刚吃了一巡酒,见赵匡胤归来,赵匡义等人都是急忙起身,赵匡义奇道:“兄长今晚不是内班值宿么?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赵匡胤坐到炉火边,仆人将他沾满雪花的黑熊皮大氅退下,又安排了酒盏碗箸,石守信给他筛了一大盏暖酒,赵匡胤抬碗喝了,一大口寒气呼出才皱眉道:“大雪夜的,自然是安排好后,回家暖暖身了,那头有田重进和李怀义二位兄弟看着,对了待会儿命人带些虎肉和美酒过去给二位兄弟。”

赵匡义应了,命仆人自去安排,石守信见赵匡胤连喝了三大碗酒,沉声说道:“兄长可是心中烦闷?”

赵匡胤看了看诸将,微微摇头道:“我有什么好烦的?但有圣命下来,遵旨行事便可。”

韩重赟却道:“兄长这些日子,你老是让我们熄了争竞之心,但朝中那女主和范质他们却是越来越颐指气使,却不想没有我等辛苦征战,他们能稳坐龙庭么?”

赵匡胤重重的将酒盏一放怒道:“说过多少次了,要你们别忘了先帝的厚恩,我等原本都只是军中微末小将,没有先帝的提携之恩,哪有我等今日的风光富贵?”

见赵匡胤发怒,众将都是沉默,不敢再说什么,赵普见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举盏笑道:“今夜初雪,大家吃酒赏雪,不说公事。”

赵匡胤闷闷的又吃了几盏,起身道:“你们慢慢吃,这酒有些力气,我先回屋去了。”说罢便径自去了。

赵匡义看着赵匡胤走远,回头皱眉道:“兄长心中明明便是憋屈万分,却为何要如此?”

赵普举盏叹道:“将军现下心中还惦念着先帝的恩义,加上宫中那位也有些手段,所以才委曲求全,其实将军心中心意未定,在取舍之上委实难以抉择。”

王审琦皱眉道:“再要这般退让下去,只怕我等便会被一一剪除,莫说能再立新功,就是如今的地位也只怕不保了。”

赵匡义沉声道:“不行,我等便要做些事来,帮着兄长下了这个决心,否则等到大权旁落之时,便再无力抗之。”

赵普点点头低声道:“其实连日来各位也都准备的差不许多了,今日趁着诸公都在,便一起下这个决心,干还是不干?!”

石守信微微有些迟疑道:“兄长若是知道了该怎么办?”

赵普望着众人低声道:“到那时候将军已经势成骑虎,只能下定决心了。”

赵匡义嚯的一声站起,沉声道:“既然如此说了,诸公便不能再回头,我等一起歃血为盟,休戚与共!”说罢拿起桌上切肉的小刀,划破手掌,滴血到酒盏中。韩重赟也站起身来道:“好,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有何话好说?”便也跟着歃血入碗,石守信、王审琦、赵普也跟着一一歃血盟誓,众人便在观鱼亭内商议起来。

再说赵匡胤回到自己房内,屋内炭火温暖,他坐在椅上望着那炭火发愣。连日来他努力的压制诸将,但心中却是憋屈至极,这些骄兵悍将们很不服气朝中那些动嘴皮子的指挥,说实话赵匡胤心中也觉得憋屈,加上诸将老是在他面前抱怨,更令他心烦不已。一口口的热酒喝下,赵匡胤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烦恼,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到了清晨,雪还未停,赵匡胤口渴醒来,便命人烧了汤水匆匆洗漱一番后,换了朝服上朝去。

今日的朝会也没什么要事,只说了一个时辰便散朝,赵匡胤转出宣政殿,便往殿前军的营地巡视。

到了营中,却发现殿前军的兵卒们似乎有些不对劲,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着什么,赵匡胤沉吟片刻,就命手下亲卫前去打探,自己在帅帐中等消息。

过了片刻亲卫回来禀报,说营中多有流言,都是抱怨朝廷寡恩,惹得人心浮动。赵匡胤闻言大惊,急召诸将到帐中。诸将到齐后,赵匡胤一番训斥,命诸将约束兵卒,寻出是何人在散播流言。诸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诺诺而应,赵匡胤更觉得奇怪,平日里真要是有扰乱军心的流言,诸将都是惶恐不安的,但今日却好似寻常事一般。

诸将散去后,赵匡胤命赵普单独留下,开口便问道:“军中流言却是何时发生之事?昨日营中都还安好的。”

赵普躬身道:“将军,其实这流言不是军中才有,京城坊间也多有流言的,言新君继位,要另选亲军,又有谣言说兵将征战辛苦,深宫之人却不知其功。”

赵匡胤大惊道:“如今朝局本来就不稳,现下又出此流言,难道是有敌国细作在散播谣言?”

赵普沉声说道:“将军,如今朝局艰险,朝中之人忌惮将军手中兵权,便会四处寻衅打击将军,就算这谣言便是敌国细作散播的,朝中那些人一定会将这笔帐算在将军头上。”

赵匡胤微微一鄂,跟着沉思片刻后忽然嚯的一声站起身来,指着赵普怒道:“这、这些流言是你们几个散播出去的?!”

赵普躬身道:“果然瞒不过将军,这些流言的确是我等散播出去的。”

赵匡胤大怒道:“你、你们究竟想要如何?想陷我于不忠不义的境地么?”

赵普面色如常,缓缓说道:“将军仁厚,但将军也要为手下的兵将们想一想,如今天子年幼,朝中有范质、王溥等人辅政,大家伙便是再立多少功勋,也会被人猜忌而无法得到升赏,王审琦便是一个例子。说白了便是朝中之人惧怕将军,想要遏制将军的权势,那跟着将军的诸将还会有出头之日么?”

闻言赵匡胤无力的坐回椅子上,赵普踏上前一步接着说道:“况且权势一大,必定会惹得主疑,先帝也算是明主的了,但对张永德、李重进等将如何?张永德乃是先帝妹婿,李重进乃是太祖外甥,都算是先帝的亲信,但二人一旦手握大权之后,一样遭先帝所忌,外放革职,削了权秉。将军如今短短几年间便坐上了这高位,嫉妒的小人不再少数,先帝信任将军,所以先帝在时,将军如鱼得水、无往而不利。如今先帝去世,将军便步步荆棘,便是朝中开始猜忌将军了。如今形势已然如此,将军再不制人,他日必被人所制啊。”

赵匡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冷天的额头上竟然也渗出汗水来,显示心中在反复纠结不已,赵普知道他现在到了紧要关头,再游说一阵定然会有决定,便接着说道:“将军之所以取舍不定,便是怕对不起先帝的恩义,其实将军起兵之后,定鼎朝局,可善待先帝家眷,也不会付了先帝恩义。况且将军起兵这才是救了先帝的家眷,如今主弱臣疑,就算将军辞官卸甲归田,那继任将军之位的人,定然也会行那谋逆之事,到时候那人有没有将军这般带人亲厚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满朝文武、宫中亲眷会被杀戮殆尽也未可知,这件事由将军你来做,便可保护先帝的家眷了。”

赵匡胤抬起头来,看着赵普半晌没有言语,过了片刻后才长叹一声问道:“这天子之位便是得了,也是祸患无穷,你看这些骄兵悍将,这会儿就敢私下行事,做了天子之后,如何能睡得安稳?真有这些烦恼,倒不如做个寻常的节度使。”

赵普明白过来,赵匡胤其实心中早已经有过盘算,只是担心做了天子之后,重蹈五代之内皇朝更迭的悲剧,每次皇朝更迭都是杀戮不休,一族不保的,赵匡胤有此担心也不奇怪,当下躬身说道:“将军安心,其实此事容易,徐将军不是也说过了么?只可马上得天下,而不可马上治天下。得了天下后,要这些大将下马,削了他们的兵权便可,此事在下已经有了主意,只等成事之后,便会向将军一一道来。”

赵匡胤缓缓闭上眼睛,低声道:“既然如此,便按你们的谋划行事吧,谣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便要看朝廷如何动作了。”

赵普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躬身道:“这个自然,此刻尚不到时机起兵,谣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些筹划需要准备。”赵匡胤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帐外的细雪依旧未停,雪花将大地装扮得银装素裹,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雪白纯洁,却掩盖了地上那些的污秽肮脏,或许这样掩盖了,才是最让人心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