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云逐不说话了,眼睛紧闭着,软软的头发随着姜浔心脏的搏动微微起伏。

从姜浔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白皙的耳垂。他想起笃信面相的奶奶跟他念叨过:耳垂大的人是有福之人。在成年之后,人的耳垂还会不断生长,寿命越长耳垂也就越大。

这个想法让他多少获得了一丝慰藉,忍不住松开搂住田云逐的力道,伸手扯了一下他凉凉的耳垂。

田云逐觉得很痒,在他怀里动了动。

“没睡着?”

“嗯。”

“躺得不舒服还是挤得慌?我还是下去陪你,”

“不是,别走”

田云逐急忙拉住姜浔的衣服,

“这样能听见你的心跳,挺安心的。”

“那就快睡,我就在这儿陪你。”

姜浔往外挪了挪,想关掉灯,田云逐立刻又往他怀里挤了挤。

“浔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呗。”

“你觉得我这种人会讲故事?故意难为我?”

“我觉得你什么都会。

以前我住院的时候睡不着,我妈就给我讲故事听,可我现在只有你了。”

姜浔突然舍不得关掉灯,舍不得让黑暗中仅存的光亮从田云逐弯弯的眉宇间消失,

“就讲一个让你难忘的人或者难忘的事。”

田云逐仰头看着姜浔被淡黄光晕模糊掉凌厉弧度的脸部线条,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服了他。

他只是随口一说,只想在昏聩的梦境袭来之前随便有一点期待。

姜浔却适时打破了沉默,

“难忘的,只有一个。”

“是什么?”

“从前,有一个叫田云逐的傻瓜,”

已经开始有点迷糊的田云逐笑不出来了,立刻转身背对着姜浔,把耳朵也堵住了,

“这个就算了,我要睡了,不想听了。”

姜浔从背后靠过去,搂住他,把他的手从耳朵上拿开,

“那可惜了,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你一定猜不到结局。”

田云逐还是不吭声,但总算没再坚持去捂耳朵。

空气里的烟味突然浓到难以忍受,田云逐垂着眼,不自然地低咳了两声。不一会儿,姜浔沉沉的嗓音就紧贴着耳朵飘了进来,

“从前有一个名叫田云逐的傻瓜,在12月26号那天,生着病,瞒着所有人,坐了四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偷偷跑来漠河。就在那天深夜,他冒着风雪和灰蒙蒙的雾气闯进我车里,身上瑟瑟着发抖,表情破绽百出,还非要硬撑着假装不认识我。

后来,他一个人偷偷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暗地,又自作主张一声不响地签了合同。然后趁我心软住进我家,让我答应做他的私人向导。

所有的这些,我看在眼里,可是能给他的,只有沉默。

因为他是一株暖房里的植物,那么漂亮,鲜活,不该活在漠河漫无尽头的凛冬里头。可他明明那么胆小,什么都藏不好,心事一戳就破,偏偏要固执地扎根在这里。风雪和沉默都吓不走他,我的每一次忍让,都能被他伺机逼近一大步。

他就是这样,胆小又固执,麻烦到让人除了一次又一次地放弃原则,没有别的办法。我毕竟不是他的什么人,没有资格干涉他的想法和决定。

就是这么别扭的两个人,一个什么都自己死撑着,一个习惯了沉默。

你猜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这时候,背对着姜浔的田云逐成了沉默的那一个,用脊背竖起围墙,躲在里面偷偷湿了眼眶。

姜浔亲了亲他的头顶,被田云逐错过的神情温柔得不像话,

“他抢先表白,还夺走我的初吻。”

田云逐暴露在外的耳朵刷地一下红透了。

“甩是甩不脱了,所以我想,可能确实是我太古板了一些,我可以在在冰天雪地里为他造一间阳光房,让他住在我心里,反正那里面早就有了他的位置。

可是,我欠他一句谢谢。谢谢他的勇敢,谢谢他读懂我的沉默。”

田云逐眼睛里那些浑浊不清的雾气统统化成了水,沿着眼角的缝隙流走了。他觉得姜浔故事里那个田云逐像他又不是他,所有压垮他的病痛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仿佛那根本不是故事的关键,对他们的结局构不成任何威胁。

姜浔趁他流着眼泪胡思乱想的功夫,轻而易举把他翻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仔细听好了,接下来才到最关键的地方。

如果他能听见,我想对那个叫田云逐的傻瓜说:

既然亲了我,以后就是我姜浔的人了。

百年以后,田云逐的名字旁边,刻的是姜浔这个名字。

所以,从现在起,你的一切,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时间,我们的以后,我都有权参与决定。

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不能再擅自主张。

你要好好听我的话。

听到没有?”

姜浔深陷的眼尾现出一抹湿润的红,那样的色调跟他现在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太过违和。所以,姜浔强忍着,把头更深地埋进田云逐温热的发丝里,像埋进一团柔软的云雾,让阴影把他的脸卷进更深的黑暗里。

他的心口也扩散出一小圈湿意。田云逐紧紧被他搂在身边,没再动作。姜浔以为他太虚弱,坚持不住又睡了过去。

是自己忍不住拉着刚刚苏醒的人说得太多,也没有非要听到田云逐的回答,于是姜浔也一动不动,让怀里的人睡得更安稳一些。

没想到,又过了一会儿,田云逐竟然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轻柔又坚定。

姜浔的瞳孔微微睁大,心脏震颤,又稳稳落下。

“田云逐,我联系你妈妈了。”

田云逐无声无息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听到这句,泪腺的失控才彻底收住了。

姜浔也重新抬起头,目光坚定,只有尾音还能让人稍稍把握住一些刚才的缱绻轻柔,

“她赶过来稍微费些时间,大概明天能到。”

“嗯,我知道了。”

“怪我吗?没跟你商量。”

姜浔抱他抱得太紧,田云逐很吃力地摇了摇头,

“你是为我好。

其实我都知道,我妈那个性格,不可能放任我自己在外边待这么久。我知道是你一直在背后帮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一定很难。能额外拥有这么多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是我赚到了……”

“我跟你妈妈保证让你全须全尾地去做手术,可我没做到。

你赶紧好起来,别让我太难堪。”

姜浔把冰凉的嘴唇贴在田云逐的手背上,听到田云逐声音很低地说了一个字:

“好。”

“等你妈妈到了,我们可能不能再像现在这样,”

姜浔没再继续往下说,田云逐却再清楚不过他的意思。

“你坚强点儿,好好配合,听她的安排。”

“浔哥,我写了一封信,给我妈的,在枕头底下。等她明天到了,要是我正式开始治疗不方便,麻烦你替我交给她。”

“好。

别担心,一切有我。你来这儿的事

,还有我们的事,我来跟她解释。不管你妈妈态度如何,我们还是我们,什么都不会变。”

“嗯。”

“田云逐,你记住,我不管手术的成功率有百分之几,也不管他们要花多长时间治好你。我只信你。”

我信你漂漂亮亮枝繁叶茂地回来,扎根在我身边。

姜浔自顾自地说着,渐渐记不清田云逐究竟有没有再给出回应。

他从没想过,高度紧绷的精神在如释重负之后,席卷全身的竟然是精疲力竭。

他想把田云逐搂得更紧一些,想撩起他的刘海,看他的水蒙蒙的眼睛,想亲吻他被泪水浸得苦涩的嘴巴。可是,他竟然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先于虚弱的田云逐一步,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要开始治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