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奶奶这一生听惯了各种各样的风声,漠河的风,或大或小。屋里那几扇老旧窗棱被撞得咯吱作响也是稀松平常。可是今天,老人从午睡中惊醒,在熟悉风声中察觉到的不安是陌生的。

就像是在刻意印证这种不安,沉闷的敲门声突响起。

“当当当。”

老人心急火燎地走到门口,

“谁啊?”

“是我。”

“浔子?”

铁门还没完全敞开,酒气先一步扑了进来。

“浔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你喝酒了?”

“我回来了。”

姜浔对奶奶笑了笑,脸部肌线条的走向变化浮于表面,令姜奶奶感到生疏。

姜奶奶朝他伸着手,姜浔却侧身错开,脚步虚浮,直接朝洗手间走过去。

他佝偻着脊背,对着冲水马桶一阵干呕,却一点儿东西都吐不出来。用力到发青的手指不断按下冲水按钮,哗哗水声开始在闭塞的空间回响,顶头泄下来的光随着水面旋转晃**。姜浔只觉得胃里烧着一样难受,视线被生理性的眼泪弄得一片模糊。

“浔子,怎么回事?你喝多了?”

姜浔的脊背压得很低,头也深深垂着,以至于姜奶奶看不清他究竟有没有回应。

姜奶奶连忙扶住他,不停用手拍打他的后背,

“哎,小田不是还在医院里躺着?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不好好在医院陪他,怎么还把自己喝成这样儿?”

“他家人都在,不用我陪。”

“那你也是啊,烟抽得那么凶就算了,你之前不是最烦永济喝酒,自己怎么也……”

姜奶奶的话一下止住了,因为她终于在姜浔缓缓直起腰时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窝深陷,冷色的眼眸里没有醉酒的萎靡,只是脸色极差,胡茬也冒了出来。

“怎么样?还难受吗?自己能行吗?奶奶去给你冲点儿蜂蜜水喝。”

“我没事。”

姜浔用冷水洗了几把脸,漆黑的发茬淋漓往下滴着水,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对镜子里的那张脸感到陌生,好像把那个熟悉的自己留在了白色的病房,留在了脸色一样苍白的田云逐身边。

从餐厅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姜浔闻声走出去,喝掉奶奶递过来的蜂蜜水,仰面靠进沙发里。

“浔子,小田好些了吗?”

“嗯。”

一提到田云逐,姜浔眼眸中的光亮像险些熄灭的火苗一样摇曳,煽动着胃里灼烧的痛楚,他不得不闭了一会儿眼睛,勉强含糊地应过一声。

可奶奶还在自顾自说着关于小田的话题,

“你喝成这样一定也是因为他吧?浔子,你告诉奶奶,小田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再生障碍性贫血,一种血液病。”

“严重吗?”

姜浔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可沉默已经出卖了所有情绪。

姜奶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造孽啊,那么好的孩子……他怎么什么都不说……”

天光在姜奶奶布满皱纹的眼尾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落日余晖中的云彩像是着了火,不声不响,惨烈又绚烂。姜浔眼中映着那点红,火星一样,燎起把那些被他硬生生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成灰的隐忍克制。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病了,疼了,怕了,一个字也不说。一直耗到药都吃光了,爬都爬不起来,还在这里死撑着!”

姜浔突然住嘴,抱头坐在沙发上。

“他是怕以后没机会再回来。”

姜奶奶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红着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姜浔很后悔让老人露出这种疼痛又无助的表情,他平静了一会儿,试着开口解释:

“您放心,那么多人围着他转,他怎么好意思不好起来。”

尽管吐息之间缠着苦涩的酒气,姜浔却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言之凿凿。既然酒精也不能麻痹那些可恶的恐惧,那就只能像说服奶奶一样试着说服自己。

可是,连姜奶奶都能听出从字里行间透出的苍白。

不知不觉,脚底塌陷,空间颠倒,他被迟来的晕眩包裹住,一步踏错,陷进恐惧编织的流沙里,空有一副蓬勃的身躯,魄人的气势,也难逃步步深陷的命运。

姜奶奶忽然像姜浔小时候一样,揽过他的头,轻拍他的后背,

“会好的,小田儿会好的,奶奶知道。你忘了奶奶看人一向都很准,奶奶看得出来,小田他很坚强。”

姜浔的失控在奶奶的安抚下平稳下来,他素来强大的定力在前一秒分崩离析,又在下一秒被血肉至亲熟悉的祥和气息修补拼凑。

姜浔把汗涔涔的头倚靠在奶奶肩头没有动。

奶奶伸手摸了摸他最近疏于修剪,开始变得柔软的发顶,感到时光在苍老的指尖飞快流逝。姜浔懂事懂得格外早,早早有了内敛的性格,沉默地承担起家事。上一次这样亲昵地揽着他,久远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奶奶,好累啊。我以为离开医院就会好过一点,可是不管我在哪儿,不管做什么,眼里看见的,脑袋里想着的,甚至周围所有人谈论的,全都是田云逐,全都是他的病。

我想不明白,屈屈一个病算得了什么?屈屈一个病凭什么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以前,我觉得什么都很容易,眼前出现一道坎,那就抬腿迈过去……可就是那么小小的一道坎儿,我使尽浑身解数都过不去……”

“就像你说的,你只是太累了。你只是喝醉了。”

奶奶试着把姜浔从沙发上拉起来,不是不心疼他眉眼间的疲惫,可是就算再舍不得,姜浔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浔子,去,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然后打起精神回医院去。”

姜浔侧过头,没看奶奶,慢慢重复了一句,

“我只是喝醉了。”

“嗯,去吧,去洗洗,睡上一觉,酒醒了就都会好了。”

姜浔洗了个澡,燥热空气迅速蒸发掉紧实肌理间的水汽。烟瘾突然来得有点凶,他僵着脊背直挺挺倒在**,想把这一阵挺过去,忍住了没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烟和酒,都会让脆弱泛滥成瘾。他今天已经狼狈地脆弱过一次。

把脸埋进田云逐躺过的枕头里,姜浔如愿嗅到淡淡的薄荷沐浴露的清香。在这儿住了短短几个星期,房间里已经挥之不去他的味道,他的影子。哪怕只是一点残存的气息,也足以驱散香烟带来的瘾。

姜浔从**翻身起来,正襟危坐,去看田云逐交给他的那封情书。

这是一封货真价实的情书,因为信封上就明晃晃地写着情书两个字。

姜浔没有嘲笑田云逐的幼稚,而是郑重地把信纸抚平,小心展开。

“浔哥,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情书,也是你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无论从那个当面看,它都意义非凡。

但是实话跟你说,我其实还没想好给你写点儿什么,让人感动的告白什么的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毕竟是第一次嘛,有点儿生疏,你多担待。

我又觉得,以后还会有很多给你写信的机会,反正住在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我还会有很多机会慢慢练习。

今天,就先说说我自己吧。

最近我睡得太多了,梦也做得太多了。一开始也害怕自己就这么困在梦里醒不过来。但是后来就慢慢不怕了,不仅不怕,还慢慢尝到了一点甜头。

因为睡着的时候,我的梦里全是你,醒来的时候眼前也是你。就好像没有错过和你相处的一分一秒。

这样想想,就觉着还是你比较可怜。因为满打满算,你每天也只有30分钟的时间能看到我。

终于能在一件事上超过你,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很开心。

对不起,给你写的情书好像只让我自己这么开心。

照顾好奶奶,别太想我。”

姜浔躺在**,把信纸扣在眼睛上。

过了一会儿,才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田云逐写的情书仔细折好,装进了那个他曾经随身携带,现在早已经空掉的大药瓶里。

就像田云逐曾经离不开这些药片,从此以后,这个大药瓶也维系着他的一呼一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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