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浔盯紧的那扇门开开关关了很多次,医生护士神色严峻地进进出出,带着浓郁消毒水味的风也溜出来,混进过道凝滞的空气里。

纷乱的身影在姜浔瞳孔深处轻飘飘地闪过,直到最后一名留守的护士从田云逐的病房里走出来。

不再年轻的护士长见惯了生死面前的人情冷暖,仍然看不惯姜浔直直看过来的沉默目光。那目光让人联想到肃萧的冷山,阻绝了光线,把四周的一切纳进高大又孤独的阴翳之下。

护士长有些为难地往旁边避让了几步,还是被迅速站起来的姜浔拦住了去路。这一刻,他才看清姜浔脸上交织着疲惫与焦灼的暗沉。他隐韧的灰色眼眸,被无声的坚持狠狠压低的唇线,还有带着冰凉潮气的漆黑发梢,比任何恳求都更有冲击力地命中心底的柔软。

“姜浔你怎么还在这儿?探视时间还没到。”

“护士长,让我进去看看他。”

风风火火的护士长只僵持了几秒就败下阵来,对他放缓了语气:

“算了,看在第一次治疗的份儿上。

进去吧,他也在等你。

最长不能超过半小时!”

姜浔戴好无菌服的口罩和帽子走进去,看到田云逐的脸几乎融在蓬松的被褥里,像一团云,苍白一片,伸手碰一下可能就会散掉了。他半垂着睫毛,安静地躺在那儿,直到姜浔走近了,放空的眼睛才被惊喜点亮了,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他。因为刚刚结束治疗,他难受得说不出话,还是很努力地牵动嘴角,对姜浔笑了笑。

姜浔在床前坐下,目光柔和,只是无意识地皱着眉,忍住了没去碰碰他。

田云逐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追着他,积攒了一会儿力气才问:

“你怎么进来的?”

“护士长很好说话。”

“我们遇到的是同一个护士长吗?”

吃惊的表情终于给虚虚躺在那里的田云逐添了一点人气儿,姜浔也终于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捏了捏。

“大概是吧。”

田云逐仍然一脸疑惑,但显然纠结下去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好点点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今天,我们有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

医院规定,无菌病房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

“那明天呢?明天你还来吗?”

田云逐很担心,妈妈来了之后,自己是不是还能见到姜浔。其实今天能见他一面,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姜浔的脸上反倒看不出什么波澜,语气也淡淡的,

“再看吧。

田云逐,你这一病耽误了我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

姜浔起身去拿水的时候,破天荒对他开了一句玩笑。在他被药物副作用折磨的鬼样子,藏也藏不住,暴露在他面前之后,仍然一副很松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依旧是沉稳的,听不出任何异常。如果不是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时,没控制好力度,椅子吱呀作响,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田云逐差点就被他骗了过去。

姜浔拿吸管杯给田云逐喂了一些温水。再用纸巾帮他的嘴边的水渍和额头密集的汗珠擦掉。因为没有拿捏好力道,动作说不上有多温柔。

“我知道。

自从我来到漠河,你就没能专心工作。”

姜浔把手从他汗津津的额头上拿开,才反应过来,田云逐是在为刚才那句,耽误了他的时间道歉。

“是啊,你这个人这么麻烦,我已经习惯了。”

田云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累了就别说话。我跟你说,你就负责听着。”

田云逐点点头,还像刚才那样慢慢把手伸给他,让姜很用力地握住。

“田云逐,妈妈已经到医院了,她带来了美国最好的医生,现在正整跟陈主任一起讨论治疗方案。舅舅也一起来了,他很担心你,但是没有怪你。

他们住的酒店我已经安排好了,离这里不远。一路赶过来很辛苦,今天先让他们好好休息,还是我在这边陪你。

不过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很快就能用上全世界最好的药物,接受最顶尖医生的治疗。很快就不这么难受了。”

向来言简意赅的姜浔,一连用了好几个很快,最好的,让田云逐不忍心不相信他的话。

“她有没有为难你?”

“她看起来很开明,可能有些固执,但一定很善良,不会为难一个真心对你的人。”

田云逐的眼里再一次露出惊奇,

“怎么这么肯定?”

“我能看出来你们很像。”

两个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千言万语都在难解难分的眼波里静静流淌。直到田云逐终于想起他那个很重要的问题。

“浔哥,我的那封信?”

“已经交给她了。”

“你不问问我信上写了什么?”

“既然不是写给我的,为什么要问?”

田云逐仔细端详姜浔的表情,哪怕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是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似的,嘴角憋不住要笑的模样,

“浔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姜浔看他一个人喃喃地说着,眼睛弯弯地缩在被子里,想不通这个难受得动一下都忍不住吸气的人,脑袋里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又不是什么情书,胡说什么。”

“你收到过情书?”

“没有。”

“上学那会儿,那么多姑娘惦记你,你真的没收到过?”

“她们不敢。”

“那好遗憾。”

田云逐嘴上说着遗憾,向来掩饰不好的表情却像是在说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重大发现。

“你别多想。因为我的手机被护士收走了,病房又不能随时探视,所以就给我妈写了信。”

“这种事只有你自己会多想。”

“呵呵,也许吧。”

这个话题很快过去了,田云逐没再说什么,虽然看起来很累,眼里却像涂了一层高光,晶晶发亮。那种亮度让他的虚弱变成背景里虚掉的影,给人一种神采奕奕的错觉。但是他最近瘦得太厉害了,眼里水亮的光芒映在姜浔浅淡的瞳眸里,只会搅动起心底埋藏的不安。

“想不想吃点什么?”

“别麻烦了,再多陪我说会儿话。”

“大夫说做完治疗需要休息,睡会儿吧,我就在这儿陪你。”

“等你走了再睡。等你走了,还剩下大把的时间……我……我们就只有这半小时而已。”

田云逐轻轻摇了摇姜浔握着他的那只手,

“浔哥,这里手机也不让用,除了睡觉就是睡觉,真的很难熬。”

姜浔知道,其实药物的副作用留给他可以保持清醒的时间并不算多,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

“要不我给你拿些书过来?还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趁我不在地时候你好好想想,然后让护士告诉我。虽然我很忙,倒是不介意顺便帮你置办这些东西。”

“嗯,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好。”

刚才还说舍不得这半小时探视的时间,不想睡着。现在田云逐的声音却越来越低,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姜浔想帮他把一直伸在外边的手臂放进被子里,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田云逐的睫毛就剧烈抖动,眼睛猛地睁开,深重的双眼皮里挤满了不安。

“浔哥?时间到了?”

“没有,时间还早。”

田云逐好像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说话。姜浔凑得很紧,才听出他说得是什么。

“要不然,你多牺牲一下色相,让护士长再多通融一会儿。”

“可以。”

田云逐重新闭上眼睛,笑了笑,浅浅的梨涡在姜浔眼底一闪而过,

“还是算了,我会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