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坊市,喧闹的场景,十步一戏台,五步一说书台。杜紫鸢坐在马车上,听到外面的动静,却只觉心如止水般平静。八年来为了保住性命,她从未踏出过诚侯府一步,如今终于缓缓行走在外面这个幻想过无数次的坊市,她只觉得,原来都是一样的。

一日杜紫鸢,终身杜紫鸢,无论在哪儿,只要她还背负着杜紫鸢这个身份,她始终还是被束缚在那一方天地里。

宋祁澜看着面前的女孩,自己的表妹,心里浮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问,“你不怕?”

杜紫鸢笑了笑,直视他道:“我说怕了,你还会不会让我去?”

宋祁澜默然片刻,很利落的道:“若你此时后悔,我会让人把刀架在辛嬷嬷的脖子上。”

听及此言,杜紫鸢没有动怒,她只是移开视线,小心翼翼的挑起车帘,望着外面那个鲜活的世界。

外面有挑着担子的脚夫,有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店小二,还有在做糖画的小贩,一切都跟她看过的书中描绘的一样。这些人穿着粗布陋衫,脸上的生动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哪怕是与边上的人争执,看起来也格外引人瞩目。

宋祁澜见杜紫鸢看外面的情景似乎看的津津有味,凑过去坐在了杜紫鸢边上,他的目光落在外面,忽然低声道:“以前,我也这样让下人驾着马车,自己坐在车里看外面的人。”

杜紫鸢没有接话。

宋祁澜似乎也并不需要她接话,“族中规矩森严,每一日早上,族中嫡枝的子孙起来头一件事情,便是背九十九遍祖训,背过之后,十岁以下的孩子,男丁在洛水旁诵读时文,女孩,则要前往慧妍堂学诗经女则。直到日落时分,一日功课完毕,回屋之后,就要开始完成先生交待下来的功课,五日一考,十日一比。洛水宋氏用这样的方法,在洛水之畔屹立五百载不倒,不论男女,洛水宋氏,从不允许有无才无德之辈。”

洛水宋氏,对杜紫鸢只是一个不断被人反复在耳边提起的名字,可她的母亲,出自洛水宋氏,是名满天下的美人,才女。她望着宋祁澜低声问,“你们是不是恨我娘?”

宋祁澜哈的一笑,“当然恨过。后来却想明白了,你娘身负骂名,却未必就该是罪名,洛水宋氏,不愿折腰,便只能断头了。”

宋祁澜闭了闭眼,他脑海中又回荡起永生难忘的一幕。

即便是身在乡下别庄,自己依旧能站在院中看到宋氏祖居之地上空盘绕的青烟,母亲含泪在慌乱中将自己与兄长们分开交到几个忠仆手中,往自己怀里塞了两个新做出来的桂花糕。在被仆人艰难趁着混乱抱走的时候,自己能清楚从颤动的门缝中看见几双晃荡在半空的绣花鞋。

缀着明珠的连枝牡丹鞋像是秋千一样在空中荡过来又荡过去,带走的还有母亲和婶婶堂姐她们的性命。

逃亡的路上,为了保住性命,自己和兄长他们分开了,辗转掏到西疆的沙登府,这才找到一个愿意收留自己人。他们祖上曾是宋氏的奴仆,被宋氏放出身契后有子孙中了科举,做了官却又被流放,自己顶替了他们一个儿子的身份在沙登府艰难的活下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京城。

宋祁澜低头看了看杜紫鸢,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哪怕只有宋氏一半的血脉,可她身上流露出的气韵,与宋氏如此相像。

洛水宋氏的女儿,从来有似水的气韵,更有水滴石穿的坚韧。

马车缓缓前行,穿过热闹的人群,终于到了皇宫北门,穿过一座汉白玉九龙桥,另一头就是大燕宗正寺。往日百姓止步的地方此时正搭着一座座戏台,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杂耍艺人在这里尽展所长,看的百姓不断往地上的铜盘里丢着银角子和铜板,欢快的叫好声似乎能冲破天际。

宋祁澜先下了马车,站在下面将杜紫鸢抱了下来。

望着一身素衣的杜紫鸢,他扭头看了看宗正寺三个烫金的大字,闭了闭眼,猛的扭头,淡淡道:“你要活着。”

杜紫鸢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轻轻一笑,俯□给宋祁澜行了个家礼。

宋祁澜感觉心口那块巨石压得越来越紧,他移开目光,轻声道:“去罢。”

杜紫鸢没有犹豫,她平静的抱着胸前一个被白色绢布覆盖的东西,毅然转身往宗正寺的方向而去。

宋祁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骤然爆出汹涌的潮意,他脚下一动往前走了一步,随即眼前便回荡起无数次回荡在梦中的几双绣花鞋。

那么精致,那么刺目!

杜紫鸢,你得活着,活着才能看到一切,看到报应,看到公道!

“少爷,人到了。”赵安目力极好,即便站在宫墙上的门楼里,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的杜紫鸢。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多彩中,一身不染尘埃的素色,对赵安来说,辨认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李廷恩没有说话,高坐在门楼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那个原就单薄的女孩子,他才发现,原来想象中的八岁小姑娘,居然是真的只有八岁。他不由侧身望了望宗正寺。

大燕太祖亲笔手书的三个大字底下,是一面巨大的鼓,上面饱经风尘,似乎早就成了这大燕天下的一个摆设。而这道宫墙之后,此时正欢天喜地的大宴宗亲。

白色越来越近,过了九龙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个小姑娘的步子沉稳的就想是在坊市中随意而行。

看到杜紫鸢快要走到宗正寺面前时,李廷恩按住了腰间的剑柄,“赵叔,动手罢。”

赵安躬了躬身子,顺着宫墙走到另一座门楼里,对严阵以待的沈闻香道:“沈大人。”

沈闻香看着赵安,轻轻一笑,眼波如飘洒了桃花的江水,缓声道:“李大人以为时机到了。”

赵安对沈闻香有着天然的戒惧之意,他很简单的点了头。

沈闻香舔了舔唇,手腕轻抬,眼神森冷如冰,低呵道:“去给杜姑娘开路。”

“是!”五十名麒麟卫齐齐一应,按紧腰间战刀,顺着城墙上的楼梯而下,与守在宗正寺门口的两百名右卫军护卫战在了一起。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王太后特意派在宗正寺门口守护杜玉华的两百名右卫军就被麒麟卫斩于刀下。

沈闻香在城楼之上看着这一幕,啧啧叹息,“慢了些。”他冲赵安一笑,“赵护卫,你瞧瞧。”

赵安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随沈闻香的话往城楼下一望,正好撞见杜紫鸢面不改色的踏过被鲜血浸湿的地面,仔细放下手中的东西,敲响了登闻鼓。

三十年未响的登闻鼓,在这一刻穿透一切阻挡的力量,传遍天下!

沈闻香听着如在耳边的鼓声,闭上眼叹道:“她选了个好日子,可惜,该受的还是逃不了。”

赵安望着底下不停敲打着巨鼓的杜紫鸢,想到杜紫鸢将要经受的,饶是心如铁石,也禁不住不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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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这,这是……”

自从李廷恩拜访过后,瑞安大长公主便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管嬷嬷数次劝说瑞安大长公主去歇息,瑞安大长公主都坚辞不肯。管嬷嬷以为是因今日王太后的寿宴,又有李廷恩的造访,故而瑞安大长公主心中不悦,便不敢再劝,谁知此时却听到了登闻鼓的响声。

就算管嬷嬷早就跟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见惯风雨,此时也被吓住了,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好半晌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殿下,这,登闻鼓怎会响了,怎会响了。”

瑞安大长公主沉默许久,听着鼓声一下比一下更重,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后便骤然起身,用力拄了拄凤头杖,呵道:“慌什么!”

管嬷嬷被这一声呵斥回了神智,垂首不再说话。

瑞安大长公主眉梢一扬,厉声道:“来人!”

女兵应声而入。

“请荣王,翼王,瑞王,安王速至大庆宫。另着宗正寺亲兵护卫持本宫的凤头杖,前往昶安阁将**郡主押回宗正寺关押。”瑞安大长公主将手中凤头杖递给女兵后,对管嬷嬷道:“阿喜,服侍本宫更衣!”

杜玉华半个时辰前才被王太后遣人节奏去昶安阁听戏,管嬷嬷此时见瑞安大长公主连从不离身的凤头杖都拿出去了,就知道事情是真的有些不对,她不敢多言,强压下心中的无措,叫侍女来服侍瑞安大长公主梳洗过后按品级大妆。

此时的昶安阁,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静里。

命妇王妃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在王太后寿宴这一日,敲响了登闻鼓。而且,这人挑了个好时候,不仅坏掉了王太后千秋寿宴的兴致,还因宗正寺无人,避过了一开始的杖刑。可说到底,登闻鼓一敲,宗正寺的少卿正卿一回,该受的刑罚一样逃不过,甚至因搅乱了王太后的寿宴,这刑罚会更重更狠。

王太后还盛满笑意的脸一瞬间就被冻结住了,她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颤了两下,忽然将玉杯往地上一掷,冷笑道:“好啊,哀家这个千秋寿果真是好。前有皇上关了哀家的亲外孙女,后头就有人敲了登闻鼓,好,好,好!”

王太后虽是在笑,但没有一个人会不明白王太后的雷霆震怒。先前还喜气洋洋的昶安阁瞬间就换做一片狂风骤雨,围坐四周看戏的命妇们闷不吭声就随着宫婢太监们跪到了地上,口称太后息怒。

“息怒,息怒,哀家息什么怒!”王太后狠狠用力一拂,面前条案上御厨精心烹制的美食顿时就化作地上的狼藉。

“母后……”坐在王太后左侧的寿章长公主赶紧起身劝道:“母后息怒,今日是您的千秋寿宴,些许愚民不懂规矩,您何必放在心上。”她过去拉了王太后的手,低声道:“母后,您放心,想必这会儿宗正寺已有人前去料理了,今日皇室宗亲勋贵皆在此处,您先前不还说要赏安王妃一根簪子?”说着她不着痕迹的看了王太后一眼,内中大有深意。

看到女儿的目光,王太后胸口萦绕的怒气稍稍减弱了些。

是啊,她非要过这个千秋寿宴果真就是为了这群命妇宗室女眷们来宫中给自己送送礼,奉承讨好自己一番不成?

不,她撑着要过这个千秋寿宴是要告诉这些人,别急着就靠到皇上那头,她这个太后,还没倒。何况,她今日最重要的是要拉拢这些人,否则,即便自己的幼子夺了皇位,又如何能让这些宗室亲贵们信服?

王太后胸口急促的动了两下,这才勉强压抑住暴动的怒火,沉声道:“厉德安,叫个人去御花园问问皇上,哀家这千秋寿宴,到底是过还是不过了。”

厉德安心头暗暗叫苦,却不敢违背王太后的懿旨,点头哈腰的应下后,转身去找了两个平时不太看得上眼的小太监去御花园。

见小太监离去,王太后哼了一声,扫视了一遍跪在下方战战兢兢的女眷们,发现个个都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就有淡淡的满意。她拉长了语调道:“都起来罢,寿章说的是,既有人敲登闻鼓,自是百姓有冤屈,这是宗正寺的事,与哀家的千秋寿宴无关。”

女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有人眼尖的看到寿章长公主先起来还叫厉德安让人换了王太后面前的案桌,这才跟着缓缓起身,又看起了戏,仿佛从未听到过鼓声一样。

望着眼前的情景,杜玉华坐在位置上猛灌了一口酒,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旋即她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王太后见到杜玉华的动作,没有吭声,只是面不改色的小声叮嘱寿章长公主,“去瞧瞧玉华,这孩子受了委屈。”

寿章长公主正担心女儿,立时就要起身去追杜玉华。

有小太监忽然匆匆闯了进来跑到厉德安耳边说了几句话,厉德安一听脸色都变了,硬着头皮跪到了王太后脚底下。

王太后鬓角的青筋跳了两下,隐忍道:“说罢。”

“瑞安大长公主遣了宗正寺亲卫来,带着凤头杖,说要将郡主带回宗正寺去。”

“放肆!”王太后两腮松弛的皮肉剧烈的颤抖着,鼻翼一张一翕,脸色涨红却目如冷冰。

这一声爆喝让戏台子上的戏再也唱不下去了,女眷们面面相觑,很快又跪到了地上。

“末将参见太后。”

王太后看着不经通传就**昶安阁的十几名女兵和宗正寺亲卫,眯了眯眼,眼神如刀一般落在为首之人身上,“苏将军。”

苏葳蕤双手捧着凤头杖,神色不卑不亢,沉声道:“太后,末将奉宗正寺少卿瑞安大长公主之令,前来羁押**郡主。”说罢她冷冷的抬首看着正停在昶安阁与御花园连通的廊道上的杜玉华,“去请**郡主过来。”

两个护卫应声而出。

眼看杜玉华就要被带走,寿章长公主大惊失色,想到女儿才回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又要被带回去,寿章长公主惊慌失措的冲过去拦住了亲卫的路,怒道:“此乃太后千秋寿宴,岂容你们这些人放肆。”

苏葳蕤望了眼寿章长公主,不为所动的将手中的凤头杖抬高,警告道:“殿下,请勿阻挠宗正寺办差。”

“滚!”寿章长公主护女心切,一怒之下拔出了一名亲卫腰间的战刀,“再敢上前一步,今日本宫就要了你们的性命。”

昶安阁中的女眷们见此情景,俱都一声惊呼,再也忍不住的下面窃窃私语起来。

王太后扫视一圈,视线落在苏葳蕤身上,她看着那柄凤头杖,眼底的怨恨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就是这柄凤头杖,文宗宠溺爱女,赐以凤头杖,瑞安大长公主得以见帝不跪,见后平座。当年自己这个皇后,多少次被瑞安大长公主折辱,后来摄政,想要赐一桩婚事,都不被这凤头杖的主人看在眼里。

盘踞在木杖顶端,引颈啼鸣的凤凰,那双惟妙惟肖的眼珠,每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在嘲笑自己。

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苏葳蕤道:“苏将军,你非要毁了哀家的千秋寿宴是不是?”

苏葳蕤手捧凤头杖,对王太后的话连腰都没弯一下,只是垂首冷静的道:“太后,宗正寺处理宗亲之事,此乃太祖所定,还请太后勿要因小情坏大燕铁律。”

王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泉州苏氏,世镇泉州,一门七将,苏将军是其中唯一被文宗皇帝钦赐的女将军,瑞安大长公主的心腹之人,琼峡谷一战的女功臣。”王太后呵呵笑了笑,看着苏葳蕤始终波澜不兴的面容,平静的道:“哀家怎敢为难你!”她一扭头瞪着寿章长公主,“丽质,让玉华随苏将军去宗正寺。”

“母后!”寿章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王太后。

“让玉华去。”王太后冷笑道:“瑞安大长公主乃公正之人,姚家之事尚未查明,想来不至让玉华又伤了胳膊。”

面对王太后隐含其中的讥讽,苏葳蕤没有吭声,只是冲左右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人小心翼翼的越过被永宁宫中的宫婢们拉扯住的寿章长公主,按住了杜玉华的胳膊,把她带走了。

“母后……”寿章长公主看着女儿在眼前被带走,再也顾不得这是王太后的寿宴以及下面的女眷了,扑在王太后跟前哭道:“母后,您怎能让他们带走玉华,玉华她……”

“别着急。”王太后拉住女儿的手,目中恨色涌现,低语道:“丽质,你放心,总有一日,哀家会把这些人在你面前千刀万剐。宗正寺门外有三百右卫军,玉华若再有差池,哀家就让他们立时进去将玉华带出来。”

寿章长公主心知无力回天,只能无力的伏在案上痛哭。

这一次,好端端的千秋宴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女眷们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要向王太后告退。王太后此时亦无心再费力去拉拢去这些人,就让厉德安将早就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按着品级身份一一把东西赏赐下去。

去御花园打探消息的小太监此时却回来了一个,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厉德安面前,跪下后顾不得收声就喊道:“厉公公,不好了不好,敲登闻鼓的是驸马爷的女儿。”

一时如惊雷炸响,女眷们的目光齐齐的落在寿章长公主身上,大燕京城,驸马不少,可永宁宫中太监口称的驸马,又如此惊慌失措,真是叫人连猜都不用猜,便知道是谁了。

居然是如归公子的女儿,而且如归公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郡主,一个便是当年宋玉梳之女。这个女儿,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在杜如归禁闭咏院中后,就在咏院中从未见过外人。

可如今,这个女儿出来敲响了登闻鼓!

这一次,这些命妇们终于忍不住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厉德安也傻了眼,无论怎么猜是谁嫌弃脖子硬了选中今日去敲登闻鼓,他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诚侯府的人啊。他看了眼脸上阴云密布死死搂住早就傻呆呆的王太后,踹了跟前的小太监一脚,也不叫他噤声了,直接道:“赶紧说清楚。”又示意他看着王太后的方向。

小太监吓得不轻,结结巴巴的道:“奴婢去了御花园,才得知皇上听到登闻鼓响,早就责问了荣王爷几人,此时正有瑞安大长公主叫人前来传信,皇上就将掌管宗正寺的几位宗亲都叫到了大庆宫议事。冒公公见了奴婢,说是奉皇上口谕,唯恐太后娘娘担心,让奴婢回来传声消息,敲登闻鼓的人自称是诚侯嫡女——杜紫鸢。”小太监说完,就将头死死的抵在了地上,再也不敢抬起来。

王太后许久都没有出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昶安阁,此时落针可闻。

只有厉德安看到王太后的神色,头皮发麻的挑了个角落,也跪了下去。

“她说她是嫡女。”半晌,王太后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却叫所有人都觉得从骨子里有一种被冻住的感觉。

小太监壮着胆子解释,“回太后的话,冒公公说她自称嫡女。”

“自称嫡女。哈!”王太后神色莫名的笑了声,忽然一把掐住寿章长公主下巴,抬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将浑浑噩噩的寿章长公主打醒了,却将其它的人打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王太后望着眼眶通红的寿章长公主大骂,“你还敢在哀家面前做出如此模样,给哀家直起腰来,你争了一辈子,要在此时拱手相让不成。”

寿章长公主面色慌张的拼命摇头,底下的女眷门只是一个劲儿在心中叫苦。

怎能想到,好端端的来给太后贺寿,不仅撞上**郡主被带去宗正寺,又碰到有人敲登闻鼓,敲登闻鼓的还是宋玉梳的女儿。今日太后不顾避讳在自己这些人面前说了这番话,日后只怕与寿章长公主心中都难免会有心结。看样子,往后还是少进后宫请安为妙,见着寿章长公主也要避着走。

厉德安见到情形不妙,膝行两步,低声道:“太后娘娘,奴婢斗胆,请您先回永宁宫罢。”

王太后没有说话,只是一把将寿章长公主拽在胸前,霍然起身,不等宫婢太监们摆开仪仗,就昂首离去。厉德安赶紧起身跟在后头。

等到永宁宫中的宫婢都走的看不见了,昶安阁才仿佛活了过来。入宫贺寿的女眷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探听着对方所知道的消息,发现彼此都十分茫然后,就一个个闭紧了嘴,赶紧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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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帝看着下面一个个互有试探执意的皇室宗亲们,随意挑拣了一个,“荣王,你乃宗正寺正卿,你先说罢。”

荣王早前虽与王太后不和,又愤与王太后摄政这些年提拔外戚,可说到底,他的辈分立在那里,不到万不得已,谁主政都得敬着他,他并不愿意过分得罪王太后。然而此事偏偏是登闻鼓被敲响了,又被昭帝点了出来,荣王再如何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微臣以为这规矩是祖宗定的,不管杜紫鸢状告何人,是否合律,她既要敲登闻鼓,就得先按照祖宗定下的成律办事。”

安王赶紧附和,“对对对,按规矩,要敲登闻鼓,那得先挨三十廷杖,过了天路再说。人还活着,宗正寺才能接下状纸。今日乃太后千秋寿宴,宗亲们都在宫中为太后贺寿,宫外有皇上恩旨,与民同乐,这杜紫鸢挑拣今日,一关未闯便到了登闻鼓前,敲响登闻鼓,递了状纸,与律法不合。”

边上的翼王等人见有人先发话,就急忙也闻风附和。

无论如何,在他们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小姑娘,去敲登闻鼓,十有j□j是凶多吉少,要是人死了,自然皆大欢喜,至于传说中宠爱庶女的杜如归,他们这些王爷可不看在眼里。要是人活着,那就是老天爷都要宗正寺接下这官司,拿到王太后跟前,也不怕没话说。再说,即便面前这皇上与太后再有不睦,总是亲母子,难道还真希望有人给亲娘脸上一巴掌不成。

几位王爷心里揣度着昭帝的心思,昭帝却冷淡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姑母以为如何?”

一直坐在昭帝右侧下首的瑞安大长公主目光在荣王等人身上轻轻一掠,淡淡道:“皇上,依律办事罢。”

昭帝凝望了一眼瑞安大长公主,嘴角一晒,放下茶盅往后一靠,轻声道:“既如此,朕便将此事交予宗正寺了。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杜紫鸢状纸中究竟涉及政事。按律,朕会从大理寺与刑部挑拣官吏经办此案。几位皇叔与姑母便负责案情中与皇室宗亲有关的事情罢。”

荣王几人满心不愿牵涉到此事里,闻言大喜,连声称颂皇上圣明。

昭帝拍了拍手,就有小太监捧了一卷早就写好的圣旨出来,昭帝看了一眼圣旨,又看看荣王几人,玩味的勾了勾唇,“传旨,令大理寺少卿李廷恩,刑部侍郎关流觞前往宗正寺查验杜紫鸢一案,李廷恩为正判。”

对李廷恩,关流觞这两个名字,荣王等人倒不陌生,毕竟都是年轻有为新提拔不久的大臣。

荣王捋了捋胡须,还道:“朝廷简拔出如此多俊杰之才,此乃大燕之福。”可很快,荣王就笑不出来了。他惊慌的看着去传旨的小太监的背影,想到那卷早就写好的圣旨,就骇然的看着昭帝,正对上昭帝微笑的神情,荣王心中一颤,双腿发抖的垂了头。

坐在荣王边上的翼王喝茶的时候不经意见到了荣王颤抖的双腿,还在心里嘲讽了两句荣王的胆怯。平日说起来如何和,真到了头上,还是对永宁宫有几分畏惧。

待出了大庆宫,翼王就特意走在荣王边上不阴不阳的笑道:“王叔,您这可真是叫永宁宫吓破了胆。”见荣王没有吭声,他自得的挺了胸口,“不是侄儿说您。您再如何,可是先帝的亲叔叔,文宗爷的兄弟,咱们都是姓宣的,这天下终归是姓宣的天下,她也就能拿朝堂上个几个大臣出出气罢了,她能拿咱们这些人如何?”

不过是个嫁进来的女人!

翼王心里这一句骂还没过去,就被荣王把唾沫星子喷到了脸上,荣王心中此时又惊又怒,还要被晚辈奚落,顾不得犹在宫中,就劈头盖脸的骂了翼王一顿,“你懂个屁,你看明白没有,皇上那圣旨是何时写的,难怪你老子当年就不想把王位给你,空占了你们翼王府嫡长子的位子。”

被这样教训,翼王脸上有些不好看,不过很快他脸上也血色顿时,不敢置信的看着荣王,结巴道:“这,这,皇上,皇上……”他手胡乱的指了指大庆宫的宫门,又指着永宁宫的方向,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来。

荣王嘿嘿冷笑,“懂了罢,到时候都机灵些,别在廷杖天路一节上动手脚。你也说了,咱们都是姓宣的。”

“知道了,知道了,多谢王叔提点。”翼王咽了口唾沫,脸上青白的拼命点头。

荣王看了他一眼,也知道他不成事儿,干脆紧走两步,追上了一直默默走在前头的瑞安大长公主。

“瑞安……”

瑞安大长公主仿佛有先见之明一般先开了口,“王叔不必说了,此事瑞安的确早已知晓了七八分。”

荣王闻言愣了愣,先是一怒,随即便只能怅然。他道:“那孩子,是真要按规矩来。”

瑞安大长公主很冷静的点了点头。

荣王愁眉苦脸的捋了捋胡须,“本王记得,当年你对那玉梳女颇为看重,曾私下说过要将人收做义女。”

瑞安大长公主脚下的步子停了停,随即又继续往前走,“那孩子临死之前,已是侄女的义女了。”

“你……这……”荣王本是随口一提,没想竟会听到瑞安大长公主这个回答,他左右看了看,跺脚道:“既如此,你还在皇上跟前,你糊涂啊,这种事情,就是咱们松松手的事儿,既是皇上的心意,你何必如此。”

瑞安大长公主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看着荣王说了两句话“大燕律法,太后要守,我这大长公主,照样要守。如此,方能天下太平,各复其位!”

荣王神色恍惚的看着瑞安大长公主脚步有些踉跄的上了轿子,又是一声长叹。

李廷恩在家中接了圣旨后,一直等到关流觞过来。

关流觞年过三十,乃是五年前中的进士,自中进士后便在昭帝身边坐了三年的承旨,才放到刑部,两年来累查数宗陈年旧案,声名大显,这才被拔擢为刑部侍郎。比较起来,他的品级虽说照样比许多人升的都快,可跟李廷恩就是天上地下了。

然而,他此时看着李廷恩并无半丝嫉恨之色,哪怕是被昭帝点为副判,他依旧从从容容的与李廷恩相处。

李廷恩就明白了昭帝为何要让关流觞来配合自己。这是一个能完全按照昭帝心意办事不会逾越半分的臣子。他客气的请关流觞稍待片刻,回房换上官服。

赵安匆匆进来小声报了消息,“少爷,宗正寺那边安排好了。杜姑娘先要过廷杖。沈大人说请少爷半个时辰内就过去。”

李廷恩,脑海中浮现出那道看不清面目却浑身毅然的小身影,孤独而倔强的一步步走在宫门前的大道上,身后一切繁华锦绣都抛在脑后,绝不回头。

他推开窗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吩咐边上的从平,“去请钟道长过来。”

钟道长很快就过来了,一见到李廷恩,就苦着脸道:“李公子,今日这老天爷可不开眼啊。”

李廷恩没有理会钟道长的叫苦,“钟道长,在下就要前往宗正寺,时机一到,赵叔会将您带到安排好的地方,剩下的,便要看您的了。”

见李廷恩不接话,只是说自己的事情,钟道长就知道李廷恩是不接受他的推诿,他抓了抓头,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咬牙道:“行罢,你放心,老道就是把东西全给用了,也给你求一场雨出来。”

李廷恩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您了。”

“少爷,时辰差不多了。”从平看了看日晷,对李廷恩道。

李廷恩理了理衣袖,将昭帝御赐的金牌令箭挂在腰间,出去与关流觞汇合,两人一道前往宗正寺。

宗正寺前,早已严阵以待,无数百姓就在九龙桥外隔着一条皇宫的护城河,遥遥远望着宗正寺门前一直跪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