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夜凉如水,回廊下盆松上有些寥落的枝干歪歪斜斜的倒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来来去去捧着东西的下人不时经过,将他们的影子刺的支离破碎。

李廷恩挺直身躯默默跪在院中,看着时不时关闭又时不时打开的木门。

从平与长福一左一右站在李廷恩的边上,一脸急色的不停搓手。

一看到从管家出来,从平急忙迎上去小声道:“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瞧瞧咱们少爷。”

从管家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垂在李廷恩鬓边的露水,叹了口气,“老爷当初把你给李公子的时候,爹就跟你说过了,往后,你服侍的是一个主子,爹服侍的是一个主子,心里要分清楚。老爷正在气头上,爹是不会去说话的,你让你主子赶紧回去罢。”说完转身就走,又去吩咐一团忙乱的下人。

从平望着从管家的背影傻了眼,跺跺脚回来面对长福的打探,翻了个白眼,“咋样,咋样你没瞧见?”

没想到从管家居然直接把从平给撅回来了,长福在脑袋上锤了两下,小声嘟哝道:“这可咋办,从大哥你瞧瞧少爷也不肯回去。石大人也真是的,咱们少爷赶着进宫把他从宫里背出来,又是请太医又是叫人煮参汤的,一睁开眼就让咱们少爷滚出去。”

从平呲牙,却没说话。

要说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家少爷是被石大人最看重的,那个上心劲儿简直连亲儿子亲孙子都不过如此了。亲儿子亲孙子还未必有这样呵护呢。没想到这回居然会直接喊了滚。少爷也奇怪,一声不吭就直接到院子里跪下了。

屋子里的石定生倚在床头,裹着厚厚的棉被,青黑发肿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泡在药汤里,灌了两碗药汤才缓缓道:“还在外头呢?”

虽说石定生没有说出是谁,围在边上的幕僚还是明白石定生的意思,互看一眼后,姓秦的幕僚就道:“大人,李公子一直在院里跪着,这更深露重的,虽说年轻人身子骨健旺,明日却是太后的千秋寿,如今的形势,以在下说,还是先让李公子回去罢。”

“唉……”石定生疲惫的叹息一声,无力的抬了抬手,“告诉他,回去罢,过几日再来说话。”

从管家听到这话,如闻大赦,急忙欢欢喜喜的出去到李廷恩面前,“李少爷,老爷让您回去,您啊,赶紧回去歇一歇,有什么话,过两日再来与老爷说就是了。”

李廷恩抬头平静的看着从管家,“有劳从管家去告诉老师一声,就说老师昔日教导,李廷恩一直谨记在心,片刻不忘。”

从管家愣了愣,随即立时点头笑道:“您放心,您放心。”扭脸就呵斥边上傻愣愣的从平和长福,“还不赶紧过来把李少爷搀回去。”

从平与长福回过神,这才过来一人一边将李廷恩搀起来。

跪了三个时辰,饶是年轻体壮,李廷恩被架起来时身子也止不住一个踉跄,吓得从平与长福急忙把全身力气都给用在了胳膊上。

一回到李家,见到李廷恩这幅狼狈的模样,朱瑞成与屈从云都大惊失色,连钟道长都惊动了。好在钟道长给李廷恩看过后,发现并无大事,丢下两瓶药膏便自己又去歇息,留下朱瑞成与屈从云在屋子里看着李廷恩欲言又止。

李廷恩早就察觉了两人的心思,先开了口,“两位姐夫有话便说罢。”

朱瑞成坐在李廷恩对面,谨慎的问,“廷恩,你可是触怒了皇上?”

由不得朱瑞成不多想,毕竟外界一直传言李廷恩算是颇得圣宠,既如此,李廷恩这趟进宫就该顺顺利利,偏偏如此形容回来。李家朱家屈家的利益已经紧紧的连在一起,李廷恩触怒天子,绝不仅仅是李家的事情。

李廷恩笑了笑,打量了下朱瑞成与屈从云紧张的神色,这才否认道:“不,是与老师起了几句争执。”

先前的否认让朱瑞成与屈从云松了一口气,转眼李廷恩说和石定生起了争执,二人立时又大惊失色。

天地君亲师,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五个字,代表的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一种秩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超越了律法的地位。

李廷恩一路行来,能够披荆斩棘,登上别人所走不了的通天之路,绝不仅仅是因他的案首,解元,会元的身份,直白一些说哪怕如何才高八斗,若没有秦先生最开始在县中的地位,李廷恩可能一早就会在县试中折戟。后来秦先生让李廷恩去拜石定生为师,也是因秦先生意识到,后面的路,他再也无法搀扶李廷恩了,所以他为爱徒找了一株参天大树。而石定生收了这个关门弟子,多方护持,竭尽全力为爱徒铲除前进路上一切不该有的拦路石,才能让李廷恩名动天下,成为大燕开国以来第一个只差一步便是六首的士子。

事实上,李廷恩在士子眼中,不是六首,胜似六首。只因探花是太后点的,士子们便都以为李廷恩受了委屈。若非如此,李廷恩何以能简简单单一跃从五品,又至大理寺少卿。

在天下人眼中,李廷恩应该对石定生以命相报,然而这段师徒佳话才过多久的时间,李廷恩就与石定生有了分歧,这简直比李廷恩触怒天子更加可怕!

朱瑞成与屈从云都急了,屈从云更是蹙眉直言,“廷恩,你一贯尊崇石大人,何以如此?”

朱瑞成看了看李廷恩的膝盖,试探道:“你是在石府跪了几个时辰?”

“不错。”

简简单单二字,让两人的心直往下坠。

朱瑞成实在弄不明白平日相得的师徒会有何心结,“廷恩,石大人一贯重你如亲孙,你为何……”

李廷恩神色一直都很平静,从他选择坦然的将与昭帝的约定告诉石定生起,他就知道石定生不会接受他的做法。面对石定生,他心意坚决,面对朱瑞成和屈从云的追问,他就更不会惊慌了。

“皇上有意亲政了。”

朱瑞成和屈从云脸上的急色就像被突来的风雪冻住了一样。就算两人不曾出仕,可俱是家族中难得一见的人才,这几年又因李廷恩之故打听了不少朝廷上的事情,如今还在京中,他们怎会听不明白李廷恩此话包含的意思以及可能引起的震动。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抑制住内心的震动,坐回了位上。

“老师以为,皇上多年忍让,如今太后年老病衰,自可耐心等待,顺水推舟拿回政务,不伤天家母子情分。可皇上,决意立即拿回朝政,并将**郡主压入宗正寺,以牵制寿章长公主与太后。太后因此大为动怒,在永宁宫中病势沉重。老师得知消息,入宫请皇上收回成命。我入宫后,得知皇上心意,奏请皇上,千秋寿宴之后,便请太后移居西山行宫。”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一番话,却将朱瑞成与屈从云吓得张口结舌。

朱瑞成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李廷恩。

面容清俊,眼底经常是波澜不掀,然而他从未小看过面前这个几乎尚未束冠的妹夫。从第一次在李家村见面,他就知道这个妹夫的手段与心性都实非常人。有些人,天生注定就要比天上的日头更耀眼。

可他从没想过,李廷恩的胆子会如此之大,手段如此之狠。

屈从云却比朱瑞成冷静一些,昔日的李廷恩,就连苗巫的事情都吓不倒了,如今的李廷恩,哪怕明知天家纠葛风云变幻莫测,可一旦跨进去,照样不会退缩,哪怕与自己恩师的看法背道而驰。

屈从云沉默片刻后道:“你将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石大人了?”

说到石定生,李廷恩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哂笑道:“我在神安殿前将老师气晕过去,这才能将人从宫中背回来。”否则,只怕以昭帝在骤闻王太后对他下毒之事后的心性,石定生依旧执意不走,此时必然已经打入天牢了。

朱瑞成与屈从云都陷入默然之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廷恩先出声打破了沉默,“上回交托的事情,有劳两位姐夫继续打听。”他看着两人有点担忧的神色淡淡一笑,“皇上既已下定决心,此事万无退路,成,则海清何晏,败,则天翻地覆。”

两人对上李廷恩黑的不见底的瞳孔,犹如一块重石压在心头上,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很坚定的冲李廷恩点了头。

两人转身出去后,李廷恩闭上眼休息片刻,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叫人进来洗漱更衣,然后直接去了宗正寺。

自从杜玉华被送入宗正寺后,瑞安大长公主一直就住在宗正寺中,亲自看守杜玉华,听到李廷恩前来宗正寺的消息,瑞安大长公主就令婢女伺候更衣。

等见到李廷恩时,瑞安大长公主仔细的打量两眼,叹道:“如此年少的大理寺少卿。”

李廷恩恭恭敬敬的给瑞安大长公主行过礼,从袖中掏出一面金牌,“下官奉圣旨,前来审问**郡主。”

瑞安大长公主一扫金牌,并没有多此一举的让身边的婢女去查验金牌的真假,只是看了看屋外朦胧隐现的日光,道:“再有两个时辰,便是千秋寿宴,李大人即便奉了圣旨,此时来拿问**那孩子,只怕亦有些为难罢。”

李廷恩躬身行了一礼,“下官奉旨办事。”

瑞安大长公主听到此言便笑了,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把**郡主带出来。”

身边的婢女应声而去,瑞安大长公主目光继续落在李廷恩身上,“本宫听说李大人与姚太师的孙女定了亲?”

李廷恩不知瑞安大长公主为何忽然要提起这个,但依旧答了声是。

瑞安大长公主就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了,你不该定这门亲事。姚家,已是日薄西山,再无复起之力。姚广恩一生堂堂正正,却有行鬼蜮之道的儿孙。”

瑞安长公主冷笑一声道:“**乃郡主,她的事情原该在宗正寺处置,皇上既叫你来帮着查案,你就在宗正寺内问话罢。”

当年瑞安大长公主亲上皇宫拒婚的事情人人皆知,然而此时却流露出要保住**郡主的意思,李廷恩一时之间不由有些微的诧异。不过他依旧很坚决的道:“殿下,下官要审问**郡主,非为亲卫女兵一事。”

瑞安大长公主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淡淡道:“不管何事,大燕律便是大燕律。皇室宗亲,但有罪行,比由宗正寺审问,即便你要插手,也该皇上颁下圣旨,令宗正寺,大理寺,刑部联手查案。本宫如今只见一面金牌便肯让**出来见你,已是给了你三面颜面。李大人……”瑞安大长眉梢轻轻一挑,握紧了手中的凤头杖,缓声道:“切记分寸二字。”

面对瑞安大长公主的阻拦,李廷恩静默后道:“既如此,下官便去宫中求请圣旨罢。”说罢他对瑞安大长公主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李廷恩离开的背影,一直在瑞安大长公主身边伺候了四十年的管嬷嬷担忧道:“殿下,他手里拿的,可是皇上的金牌令箭。”

大燕天下的金牌令箭,见牌如见人。若非瑞安大长公主身份尊贵,手中有凤头杖,见到金牌,便该先下跪请安了。可至少,李廷恩手握金牌令箭而来,想要带走杜玉华,本该可以。

瑞安大长公主抬手阻止管嬷嬷继续说下去,神色凝重的道:“你忘了本宫说过的话,**那孩子,本是个好苗子,只是投错了胎。无论如何,她身上流着一半宣家的血,本宫只要尚有余力,总要保住她一条性命。说到底,她有今日,本宫亦有重责。”

管嬷嬷闻言急忙安慰瑞安大长公主,“这怎能怪到您头上,您只有世子爷这么一个嫡孙,再说**郡主当初就已名声在外,又有那些事情,您入宫拒了婚事也是不得已。”

瑞安大长公主没有接话,半晌才叹道:“让人把她带回去仔细看着。事到如今,本宫能保一日便是一日。若事有可为,再为她寻一门靠得住的亲事,她娘……”瑞安大长公主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是保不住了。”

管嬷嬷听到这话就跟着也沉默了。

皇家的事情是最说不清楚的。今日金枝玉叶,明日便可能性命不保。呼风唤雨到任人践踏也许不过顷刻之间。说到底,许多事情还是上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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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章长公主神色恍惚的坐在妆台前亲手给王太后梳发,有好几次不小心都将梳齿刮到了王太后脸上。

王太后叹息一声,冲边上的厉德安使了个眼色,拉着寿章长公主的手让她在一边坐下,换上了平日服侍的梳头宫女。

“丽质,你放心,今日哀家就将玉华那孩子接出来。”

寿章长公主早已得知杜玉华在总正室虽说被软禁起来,却一直好好的不曾被审问过,她此时并不如何担心自己的女儿,她担心的,是王太后将要做的事情。

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说起来,她一直很清楚,这么多年她能在京中呼风唤雨,甚至有朝臣为了升官给她奉上重礼,一切的依靠,都是身后的王太后。失去王太后,她什么都不是。

大燕的公主又如何?没有依仗不受宠爱的公主,也许还比不上这宫里的一个首领太监。

她勉强的冲王太后露出一个笑容。

王太后很清楚寿章长公主并不赞同她的计划,然而事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往后走的路,她溺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站起身来沉声道:“起驾。”

甘泉宫的千秋寿宴开始之时,诚侯府中的杜紫鸢正坐在妆台前平静的等着辛嬷嬷含泪给她梳理着一头长发。

其实没有可以打理的地方,辛嬷嬷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将头发梳通,然后系上了一根白色的发带。接着,便是捧上早就备下的通体不带一丝纹绣的白衣服侍杜紫鸢穿上。

等一切打理妥当,看着面前刚过腰间一身孝服眉目清婉的杜紫鸢,辛嬷嬷泪水夺眶而出。

杜紫鸢走过去轻轻擦掉辛嬷嬷眼角的泪珠,笑道:“奶娘,你别担心。”

辛嬷嬷泣不成声,“姑娘,原本是要过两日的,咱们过两日再去罢,今日可是千秋寿宴,您纵有万般委屈,只怕也……”

在太后的千秋寿宴上去敲登闻鼓,别说是大燕,就是历朝历代,也没有敢这样做的人。

“奶娘,他们既说今日打点好了,我便早些去。他们说得对,太后千秋寿宴去敲登闻鼓,虽说风险更大,可如此一来,这案子,他们不想重审也不行了。”

“可您……”辛嬷嬷声音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说服杜紫鸢,就抹了把泪道:“侯爷那儿已经打点妥当了,您亲自做得点心,侯爷一气吃了好几个,还赏了杜大三个,您,您要不要再去给侯爷磕几个头。”话一说出来,辛嬷嬷自己先觉得不祥,“横竖您晚上回来时候侯爷也醒了,要不……”

“好。”

杜紫鸢含笑的一个好字让辛嬷嬷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她看着杜紫鸢自己开了门,穿过走廊,到了杜如归的屋中。

杜如归静静的躺在他的竹椅上,面色红润一如酣睡,他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平日不可见的笑意。

杜紫鸢在他面前缓缓跪下,轻声道:“爹,您梦见娘了是不是。紫鸢知道,您总在看见娘的时候才会这样笑。”

杜如归没有回应。

杜紫鸢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杜如归,俯身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回到屋中,对着依旧泣不成声的辛嬷嬷点了点头。

辛嬷嬷含泪去打开了**的暗道。

望着这条幽深的暗道,杜紫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