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往前倒数,日本的外交界也不是没出过识时务的,明治时代就有:陆奥宗光和小村寿太郎。

中日甲午战争之后,英法俄忽然提出来,要求日本放弃辽东半岛。当时日本舆论界一片哗然,认为辽东半岛是“帝人流血得来的,怎么可以随便放弃”,时任外相的陆奥在审时度势后,却表示可以接受,让清朝政府掏银子赎了回去。

日人皆称其为软弱无能。可是后来才知道,如果当时不软这么一下的话,不仅辽东可能保不住,连中国的银子也别想要。

10年以后,出了一个小村寿太郎。

那是在日俄战争的末期。日俄进行谈判,结果实际上是日本做出了让步,打了半天,死了那么多人,损失了白花花好多日洋,只讨得一个旅大和南铁,还不算它自个儿的,属于租房子用。

日本老百姓哪答应啊。谈判的家伙是白痴啊,我们都打赢了,为什么不把老毛子的中东路全夺过来,还有西伯利亚什么的也割让给我们,顺便再让他们赔钱?

全国各地到处是一片反对讲和的呼声,大白天的,还有人提着灯在街上游行喊口号,那意思就是准备给外务省的人送终了。

主持谈判的小村外相一声不吭,坐着船回了国,到家后见到儿子,冒出一句:原来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早就被(示威的人群)打死了。

父子相对而泣,无语凝噎。

过了很长时间,日本人总算才整明白,原来这场战争不是人家俄国人撑不住,而是自己先撑不住了:参战日军其时已达极限,连弹药都快用完了,再打下去根本就没有一点取胜的希望。

于是,陆奥和小村便成了日本外交界“忍辱负重”的典型。

不过你也不能全怪松冈不学习前辈好榜样,关键是环境和气氛不一样了。

明治时代,日本政府还有个政府的样子,知道进退的道理,民众也没那么狂热,当然各种类型的愤青更没这么多,到了松冈这个年代,你再“忍辱负重”试试看,等着挨枪子吧你,犬养毅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更何况松冈本人就是靠“肌肉男”的形象混饭吃的。

玩造型归玩造型,你别看松冈退场的时候一副男子汉敢作敢当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挺虚的。毕竟是完败嘛,骗不了内行。所以他一路上都忐忑不安,不知道回国后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心里也早就打了腹稿,编好了“自己的失败”、“向国家谢罪”这些话,时刻准备在国人报以老拳或扔臭鸡蛋过来时装一把孙子,讨一回饶。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日本国内早就一片欢腾,那调调就像是日本得了42张赞成票一样。

松冈的丑态表演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着赞颂他的话,特别是松冈那几处比较拉风的动作和语言,都在媒体上得到了细致入微的放大描述——

就在各国“群魔乱舞”之际,我们的松冈勇敢地喊出一句“萨有哪啦”,真是帅呆了。

国联“不顾正义舆论的反对”,“悍然”通过裁决报告,我们的松冈毅然决然当场退出,没给这伙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我们的松冈……

这么说吧,现在日本终于出现了两个民族英雄。

一个是石原。

另一个就是他:松冈洋右!

请把聚光灯打亮一点,对,再亮一点,给我们的英雄一个完美的特写。

松冈君,请您谈谈,您在深入虎穴的情况下,是如何做出这种英雄壮举的?当时到底是怎样想的?

面对记者和鲜花(或许还有美女)的包围,“松冈君”彻底晕了。

原来我成了民族英雄?!真是活见大头鬼了。

松冈演说不行,表演功底却一直不错,马上就转忧为喜,又拿出了先前“肌肉男”的风采:

我只是按照我平时的做法去做罢了,当樱花散尽之刻才是最美丽的,那个时候正是发扬我日本精神的时候。

哇噻,下面一众粉丝听了立刻像丢了魂一样倒了过去。

简直是浪漫的抒情诗啊,真不愧是偶像派的。

你还不知道松冈当时有多火,想想后来的那个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吧,一大把年纪了,据他自己透露,追他的女人至少两位数。

看到松冈如此“成功”,就连西园寺这样原先还算头脑清醒的人也动摇了:实在没有办法,看来只好退出国联了。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3月8日,日本政府正式决定退出国联。

成功还是失败

难题也随之出来了。

日本退出,国联大会的决议找不到人执行了。

这就像是虽然千辛万苦打赢了法院官司,结果输了的一方不认账:我不归你那个地方管,法院判了也是白判。

中国当然不甘心,找到国联,要求继续主持公道,至少在日本履行大会决议以前,不能想退出就退出。如果日本拒不执行决议,也应该予以“集体制裁”。

国联手一摊:它要进来我还有办法,出去了你让我怎么管?

集体制裁,怎么可能,请问谁来带这个头?英国?法国?美国?还是苏联?

英法自己还在德国的日益崛起前战战兢兢呢,一战“凡尔登绞肉机”的残酷记忆早就在心理上压垮了他们,欧洲那边就够他们烦的了,如何愿意在远东为了一个跟自己没有多少利益关系的中国耗费精神。

美国倒是越来越强悍了,但那时候从上到下,从政府到国民都不愿意当出头椽子——不是现在,动不动就是国际警察,领着一帮小兄弟“先发制人”,看谁不顺眼就先灭了谁。

苏联,且不说斯大林愿意跟中国复交的目的,其实是要把中国当枪使,帮它挡着日本人(够阴暗吧),就算它愿意,又有几个国家肯听它的?

这些国家当时的所作所为,后来被套上了一个统一的帽子,叫做绥靖政策,当然具体到不同的国家又各有特色,比如英法叫“和平主义”,美国叫“孤立主义”,苏联一般不列进去,但其实做法上也差不了多少,反正一个意思,都不愿意出头,情愿去打酱油,做俯卧撑,也不肯管你们这些小国弱国的那点烂事。

没辙了,虽然赢了官司,但判决书等于一纸空文。东北,还被占着,“满洲国”依然堂而皇之地存在。

国联的这种态度对中国朝野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正所谓希望大,失望更大。之前中国几乎把所有能押的宝都押在国联和英美上面了,本来官司已经打赢,上上下下就准备搞庆祝活动了,万没料到随着日本的退出,一切竟都成了电光泡影。

刺激,强烈的刺激。伤害,巨大的伤害。

曾经坚定地认为“外交为无形之战争,其成败胜负之价值,则超于任何一切战争之上”的老蒋也大失所望,认为这些西方国家说得好听,其实到头来也就是骂日本人两句罢了,对中国什么忙也没帮到(“列强所谓助我者,仅予日本以一骂”)。

国内舆论也一改先前对国联和英美的推崇,愤愤不平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人连李顿调查团都恨上了,说他们就是一旅行团,跑中国来旅游一趟,什么实事也没给我们办(这一点日本陆相荒木贞夫倒有同感)。

一年后,文字辛辣的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对国人无比失落的心态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述:“自从对国联失望之后”,不仅丧失了自信力,连“他信力”都一并丢掉了,只能“一味求神拜佛,怀古伤今”。

这种沮丧的场面和心情,倘若硬要拿一个东西来作比方的话,就是离我们最近的90年代初北京申奥失败。当时还没什么网络啊论坛什么的,但我清楚地记得,身边的一哥们儿红着眼睛骂了一句:美帝真不是只好鸟!

立刻引来应和声一片。

中国申奥不成功,是不是美帝在后面捣了鬼,抑或是别的什么“老外帝”们要挫咱们的蹩脚,这个我也不知道,但那种义愤填膺的表情到现在都忘不了。

《日本真相》的作者高宗武回忆,在日本退出国联以前,一般中国人都认为英美会出来给自己主持公道,而像英美这样的强国,拿捏一个小小的日本也肯定不在话下。

但现实给了人们狠狠的一击,至此依赖英美的梦破了一大半。

按高宗武的说法,当时中国外交以英美为中心,要在外交部混,没有一个英美出身的文凭,人家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所以就连办日本外交的,都是一些英美留学生。大家都以为,只要把英美那一关打通了,就一通百通,日本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日本退出国联后,国联的决议没法执行,英美派就蔫了,这才知道西方大国也有搞不定或者说不肯搞不敢搞的时候。

高宗武本人毕业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政法系,虽然也是学的政治外交,起初却根本进不了外交部(“政治学西洋,军事学东洋”嘛,小高把次序弄错了),只能在大学里教教书,写写文章。

也就在这时候,他发表在报刊上有关评述日本政坛的文章,先后得到了国内军政两界的顶级人物蒋介石、汪精卫(以行政院院长身份兼外交部长)的重视和垂青。

老蒋甚至亲自把高老师请到家里,聆听他的见解。一年后,他正式进入外交部,没多长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科员,跃升为亚洲司科长、副司长。第二年又成为亚洲司司长,参与对日重大交涉。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下子连升三级,成为对日外交执牛耳的人物,这在民国前后的政坛上也是相当少见的。可见当时的“国联外交失败”,对中国外交政策以及人事安排所造成的重大影响。

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中国的这次外交大战似乎真的是“失败”了。但我们要知道,松冈的所谓“胜利”也不过是皇帝的新装,那是假的,日本才是惨败。

同样一场战争,难道是两败俱伤?

我们现在有条件可以看得更远(当然未必能站得更高),所以我愿意拿巴黎和会来作一个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