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转入国联大会讨论阶段。

到这一步时,中日双方都明白决定这次外交大战孰胜孰负的时刻快到了。

大家拼着命冲刺吧!

松冈急啊,理事会碰到一个顾维钧,这人太厉害了,比传说中还要猛,根本说不过他。然后等到开大会,好不容易顾维钧坐到了后面,前面换上了首席代表颜惠庆,本想能喘口气了,没想到这姓颜的也是个老江湖,讲话滴水不漏、风雨不透,弄得日方代表这边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本来嘛,中国人排兵布阵,压轴的都是高手,颜惠庆位列首席,你说能差到哪儿去。

不行了,得用绝招了。

说实话,国联的气氛,松冈很不适应,没什么拥趸和粉丝啊。要知道,他在日本国内,可是偶像明星级人物,那家伙,底下人山人海,他在台上就是放个屁,下面都是一片欢呼。

时人有言:自从有了松冈,日本就从无声电影过渡到了配音电影,意思是那些欢呼喝彩千篇一律,就像卡拉OK中的自动鼓掌操作按钮一样,你只要轻轻一按,聒噪声马上就都出来了。

知道星爷的无厘头吗,开始他还需要做两个招牌动作,后来据说只要一出场,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大家都笑,已经条件反射了。那时的松冈就享有这种待遇。

在最需要煽情也充满煽情的时代,这哥们儿用他那自以为生动的表情和动作时刻提示你:信冈哥,得永生!

为什么不能把国内的精彩复制到国外来呢?或者如果用星爷来打比方:为什么我在港台(后还包括大陆)一露面,不让观众笑观众都要笑,而到了国外,就算挠老外的痒痒,人家都不笑了呢?

或曰: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松冈是强人,他不信这个邪。扒拉了半天,从他的国内演讲稿中翻出了一篇最叫座的,题目就唤做“十字架上的日本”。

很煽情啊,同志们。听听文章里面是怎么说的:欧美这些国家各个没安好心,都想把日本钉在十字架上处死,可我们日本不怕,因为我们是正义的,是光荣的,是伟大的,以后必将“为世人所理解”。

这篇东西还特别长,讲起来要花一个半小时,真可谓是老太婆的裹脚布,但据说在日本国内极受欢迎,可用“好评如潮”来形容。

满怀憧憬的松冈便在国联大会上念起了他的这篇得意之作,还没读一半,他偷偷地往各国代表席位上一瞧,心里便凉了半截。

怎么着?

没有欢呼,没有鼓掌也就算了,有的人昏昏欲睡也算了,毕竟你一口气讲完不觉得累,人家听的还觉得累呢,让松冈搞不懂的是,好些代表还面露气愤之色。

当然气愤了,你日本什么玩意儿,竟然把自己比作是十字架上的主耶稣,我们都是犹大、是罪人、是恶魔?!

尤其是一些基督教国家,平时把耶稣敬得比天都大,听松冈如此言语,真恨不得把他拖下来海扁一顿。

看来这个松冈真是个自以为是、徒有其表的货,你在美国也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西方人最忌讳什么,最反感什么?

毫不奇怪,除了日本人以外的“世人”都不“理解”这篇大作,松冈算是白激动了一把。

当然了,他对报告书的态度还是那句话:不同意,不认可。

大会在议而不决的情况下,决定将报告交由“十九国委员会”审议。

这个“十九国委员会”就是国联大会在处理“一?二八”淞沪会战时成立的那个机构。

选手们紧张,“十九国委员会”也不自在。这工作棘手啊。

委员会在李顿报告书的基础上重新搞了一个裁决报告,然后分别送达中日两国过目。

除了要求日本撤兵,决定设立包括美苏在内的调停委员会等内容之外,裁决报告还规定了两个原则。

一是不能恢复“九?一八”事变前的原状,二是不能维持和承认“满洲国”。

拿到裁决报告后,两国的反应当然大不相同。

一看到“不承认满洲国”那几个字,日本就气炸了肺。满洲现在就在我手里,而且我自己都厚着脸皮先承认了“满洲国”,你们却还是不肯让我快活,真是岂有此理。

中国方面自然也对第一条原则不舒服,不过此时无论是最高决策层还是外交部都已达成共识,即裁决报告大致符合中方利益,可以接受。

一个大光其火,一个愿意接受,“十九国委员会”知道满洲不是上海,凭自己的本事难以摆平,只好把裁决报告提至国联大会,由大会来进行裁决。

日本也可以说不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2月24日,决胜负。

最后除述没有什么,无非是中日双方表明态度。和先前一样,对裁决报告,日本死也不认可,中国则表示无条件接受。

妙趣横生的是辩论部分,可以看出,日方代表不仅长篇论述不行,在现场应变方面也大大逊色于中国外交家。

当天中方出场的仍然是首席代表颜惠庆。

颜惠庆举“田中奏折”为例,来说明日本对东北早就抱有领土野心。

“田中奏折”上面的那两句话确实很有杀伤力,欲要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而要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

如果这两句话属实,那就证明“九?一八”事变、“满洲国”都是日本政府在蓄谋已久的情况下制造出来的。

我们现在知道“田中奏折”极可能不是田中亲笔,“九?一八”事变实际上是关东军主谋,但当时“田中奏折”在民间流传很广,一时难辨真伪。

松冈当然也清楚这件事。不过他自己不可能是亲历者,田中当大臣做首相的时候,他还在满铁混饭吃呢,所以也是道听途说。

听颜惠庆一说,他倒来了机灵:“田中奏折”是给天皇看的,看完了就得收在皇宫档案里,不能外传,我们报纸也没登过,上级传达的文件里又没有,他们中国人怎么可能知道?

这小子以为抓到了把柄,马上反戈一击,说压根就没这回事,不能红口白牙诬赖好人,你得有证据。

颜惠庆有证据。

松冈愣住了,难道他们还有复印件?不可能啊。

颜惠庆拿出的是松冈本人的大作。

这兄弟估计没事做也喜欢编书混稿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制造噱头,他在书中提到了连自己也没见过的“田中奏折”,而且不久之后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现在人家拿着他的书问他,你说没有“田中奏折”,那你怎么把这事说得活灵活现的,难道你说的话都是假的?

松冈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胡吹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瞬间失去记忆。

颜惠庆哼了一声:你们日军在满洲的所作所为,就是按照“田中奏折”去做的。

冤哪,松冈有苦说不出,只好任对方发挥。

辩论结束,大会主席将裁决报告付诸表决。

最后结果完全没有超出大家的预想,除日本1票反对、泰国弃权外,包括中国在内的42票赞成。决议以压倒性多数通过。

中国赢了!

但这时候日本做出了让所有人都诧异万分和始料未及的反应。

此时会议还没结束,松冈走上台读了一段声明,大意就是既然你们不帮我,老子不玩了(“与国联合作之努力已达终点”)。朗读完毕,又用日语咕嘟了一句“萨有哪啦!”——这句我懂,小鬼子经常说,就是再见嘛。

众目睽睽之下,他真带着日本代表团一行人拍拍屁股,走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史料上记载,松冈是“脸色铁青”地读声明,“微笑”着退场的。

这小子一定以为他很有种:日本也可以说不!

与会代表面面相觑,都被日本人雷倒了,不就是没投你票吗,这算什么,耍大牌?

暗自偷笑的只有中国代表:投票结果都出来了,难道还怕你不认账?

其实松冈也是有苦说不出。

当初内田把松冈作为“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派出国那是寄予厚望的,要他巧为斡旋,改变不利提案,至少要让国联承认“满洲国”的“合法性”。

松冈一拍胸脯:没问题,你就瞧好吧。

谁知道结果会这么惨,来了以后什么都没改变,讲,讲不赢,辩,辩不过,最后弄了个比分,还是42比1(要不是泰国人给了点面子,就是43比1了),简直就等于集体来丢丑的。

眼看败局已定,出来时又吹过老牛,这个样子回去岂不是声名扫地,爬都爬不起来了?

怎么办?

松冈用他的行动作出了回答。

我相信,作为外交人员,松冈不会完全不考虑他此举的后果。表决失败,那是全世界不给日本面子,而选择退出,却是日本不想再给全世界面子。

日本跟全世界比,谁大?或者说,二者之间,谁更不敢得罪谁?

看看我们自己与高山大川的对比就知道了。

这个世界上的超级牛人还是有一些的,比如说中国的秦始皇,这哥们儿有一次渡湘水,被风挡着,过不去,他就发了性子,说是湘君女神在挡他的道,于是发3000囚徒上山砍树,把树砍得光光的,以此作为报复。

其实,他这也就是做给身边人看看的,小孩子把戏而已。

你敢真得罪湘君吗?女神要真跟你过不去,直接把船打到湘江里去淹死你,什么千古一帝,逃都逃不掉。

其实日本朝野还是有明白人的。

在日本代表团出发前,一位评论家就刊登了一封公开信,希望代表团成员能够“牺牲个人一时之荣誉,为国家谋取百年之福,而不可牺牲国家前途,以谋个人之成功,博一般浅见者之喝彩”。

元老西园寺在给松冈饯行时也特别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管结果如何,不要做退出国联这样的冲动之举。

当时,松冈满口答应。但临到头来,还是没有能遵守自己的诺言。

小我与大我之间,松冈最终选择了前者。

要成为一个一流的外交家,并不是光会煽情就行啊,在这方面,松冈君真是连培养的价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