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团报告书形成雏形后,李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试探双方的态度。

毕竟报告是给大家看的,要是一方看后,马上跳起来大叫:这不是事实,我不认可。那也不好办,所以在基调上最好能达到两国认同。

中国这方容易摆平。因为地方在人家手里,自己又缺乏夺回来的实力,全指着国联给讲公道话,办公道事呢。

住持交涉的汪精卫(老蒋名义上主抓军事,未亲自参与)、张学良、罗文干(新任外交部长)等人在初步探知报告书的有关内容后,实际已做好让步的准备,即在国联插手干涉的情况下,可以放弃要求恢复“九?一八”事变前原状,唯一的要求就是能把东北从日本人的手里给要回来(“唯求其在我而已”)。

日本那边最难办。

当年世界各国,只要跟日本人打过交道的,最烦最怕最恨的就是他们老换人。原来大家商量得好好的,没料到一会儿的工夫,转个身,又换了个人,而换上来的这个人居然可以对前任的承诺死不认账。

按照李顿原来跟犬养内阁交往的经验,犬养毅和芳泽这对“父子搭档”还是知道进退的。如果他们还当政,估计一般情况下会面对现实,最多是跟调查团多磨唧几句,你还一点,我让一点,最后达成一致。

连后来的日本史学家也承认,如果犬养毅能逃过“五?一五事件”劫难的话,犬养内阁“在报告书的基础上制定妥协方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但是李顿没想到,他面对的不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犬养毅)和唯唯诺诺的小个子(芳泽),而是一个超级大恶人——内田外相。

别说预先想好的讨价还价了,人家都懒得跟你们废话,就四个字:寸步不让。

犬养内阁本身慑于国际压力,对“满洲国”持暂缓承认的方针,到内田这里,则变成了两个原则:永久性和彻底性,也就是要调查团必须“永久彻底”地承认“满洲国”。

李顿费了半天口舌,带来的招全使上了,在内田面前却起不到半点作用。

这位敢情是开钢铁公司的,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李顿没奈何,只好怏怏然打道回府。

内田真不负其大恶人之名,调查团都回北平去了,他还不罢休。听李顿的话里话外,似乎报告书对日本不利,他这就连调查团都恨上了。过了些日子,见报告书还没出来,开始找调查团的麻烦了。

他公开声称,调查团之所以叫调查团,那就是搞调查的,既然是调查问题,就不准解决问题,如果要在解决问题上提意见,那就是越权,他就要攻击调查团“超越权限”了。

话说回来,调查团人家越不越权是你管的吗,那是国联管的!要你指手画脚。再说,问题光调查不解决,那还不如不调查呢。

内田,你真是个“脑白痴”,趁早跟你妈妈回家吃饭去吧。

朝调查团隔空放了一炮后,他还不过瘾,3天后,又在议会里给家里人上起了课。

内田当时是这样说的:“对于这个问题(满洲问题),要有举国一致的决心,即使化国家为焦土,也要贯彻这一主张(承认“满洲国”),决不让步。”

这就是所谓的“焦土外交”。

依日本当时国情,我们可以想象,在内田讲了这番话后,下面一定掌声雷动,欢欣鼓舞,于是第二天,此君又信口开河:热河是满洲的一部分……

我敢断定,内田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管他脸朝着哪里,其实心里设想的听众就是国内的那些“纯真青年”和军人。

不知怎么,他老让我想起现在“当红”的一个政治人物——伊朗总统内贾德。我以前(大概现在也是)老是在电视上看到这哥们儿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唾沫横飞,在演说中把老美贬得狗屎不如、一钱不值,看那样子,似乎不久就要集合革命卫队,去北美大陆把该死的小布什给抓回来了。

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伊朗变得更加封闭,人们天天聚一堆听他在上面胡吹海侃,外面呢,该制裁的还制裁,该得到的机会还是得不到。

人皆曰:疯子。

我以为,他绝不是疯子,他只是个戏子,唱戏的戏。

表演嘛,没本事的人都这样,不表演,他靠什么混饭吃,谁选他啊?!

国内爽了,国外炸了。

我说的是对内田的态度。

其实原先调查团成员的意见是不统一的。

当初,在会晤马占山要不要经过伪满同意这个问题上,大家就存有分歧。你别看好像只是个人意见的不同,其实里面大有文章。

因为各个国家派代表参加调查团,并不仅仅代表个人,他们实质上多多少少也代表着他们国家的利益和态度。李顿是英国派的,他代表的是英国,麦考益是美国派的,他就代表美国,而克劳德是法国派的,自然代表法国。

简单来说,在起草报告书时,李顿和麦考益一直是帮着中国说话的,克劳德却是替日本人说话的时候多。也就是在各国态度上,英美基本支持中国,法国基本支持日本。

内田的“焦土”演说在国内赢到一片叫好,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国际舆论的反应却是正好相反。凡是有理智、头脑清醒的人都对这家伙歇斯底里的疯狂劲感到由衷的厌恶和痛恨:问题还没解决呢,你就摆出一副要搏命的架势,给谁看?

李顿报告书

本来调查团还有人帮着日本说话,这下可好,内田的这番狂言一出来,再没人敢帮或好意思帮它了。随着意见统一,调查报告完成的进度骤然加快,一个星期后,也就是1932年9月4日,报告书画上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历史上把这份报告书称为“李顿报告书”,共分10章,计10余万字,从6月中旬开始写,到9月初结束,大约用了两个多月时间,虽说不一定有网络论坛发帖子快,但考虑到要征求双方意见,又要字斟句酌,能做到这样已经委实不错了。

应该说,调查报告书的内容是最敏感的,特别是其中到底倾向谁,帮谁说话,一直众说纷纭,到现在都有人在争论。

我以为,这个涉及我们对李顿报告书作用的界定。

它不是一个判决书(事实上国联也未赋予调查团此权力),某种程度上,说它是一份建立在调查基础上的调解书也许更合适。

如果让你作为陌生人去调解一起打架的纠纷(纯属群众内部矛盾,不涉及进局子蹲大牢的那一种),你会采取什么方式?

第一种,把没理的那一方痛骂一通,最好把他骂得无脸见人、体无完肤,以后一见你面就哆嗦。

第二种,把双方都数落一下,但轻重有缓急,责任有区分,使没理的既能保住面子,又能认识错误。

用第一种,对方可能会认为你不是在劝架,而是在帮架,两个打一个,好啊,大不了跟你们拼了。

调查团显然是用的第二种。

在报告书中,非常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那就是它在说中国应该拥有什么什么权利的时候,一般就会带一句,日本也有什么什么权利。

日本在中国东北有特殊权益吗?

有。不过中国对东三省的主权也是“根深蒂固”啊,这点是不容否认的。

东北有排日倾向吗?

有。不过,柳条湖事件(“九?一八”)事变可不是东北军挑起来的,是关东军自己干的,还有计划有预谋,自己跟自己玩,当然“不能认为是合法的自卫手段”。

“满洲国”合法吗?

这个东西就关键了,来不得半点含糊。

答案是:不合法。

东北历来是中国的。“九?一八”事变以前,谁也没听说过满洲有“独立运动”。这是关东军占领以后才有的。

以上是调查情况,下面是抓药方了——满洲自治。

你们都不要吵了。

中国呢,我告诉你,恢复到“九?一八”事变以前的状态是不可能了,但“满蒙毫无疑义属于中国领土”,这个你放一百个心。

日本呢,你也不要指望我们会承认你瞎搞出来的“满洲国”,不过要是愿意往我们的“东三省自治政府”派顾问倒是非常欢迎。

所谓满洲自治,是说要在东北建立一个“东三省自治政府”,实行高度自治,这个“政府”隶属于中国中央政府,但所有行政官员均由包括国联在内的国际组织指定和委派。

在“政府”成立后,中日双方军队均应退出东北(当然主要说的是日本,中国在这里除了马占山,只有义勇军)。

有人说,这个“满洲自治”方案侵犯了中国主权。但问题是,在日本完全占领东三省的情况下,我们的主权早就没有了。如果能先把这个主权从日本手里夺过来,暂时交一点给国际组织又有何不可。至少以国联为代表的国际组织是承认东北属于中国的,而且“自治政府”还隶属中央。

还有的说,你别老口口声声国际组织国际组织的了,那还不全是英美法这些国家说了算,代表它们的利益。

这话就没法说了。如果这样想,我们就还是不要去找国联打抱不平为好。归根结底,利益总是要被代表掉一点的,但既然是国际组织,形式上它是不容许某一个国家单独染指东北的,这就对我们有利。

再者说了,英美法毕竟不像日俄那样望着中国的领土直流口水,当时久久蔓延的世界经济危机和欧美大陆盛行的“和平主义”,让他们焦头烂额,自顾不睱。欧洲老家还搞不定呢,再在远东分一杯羹?就是有那心也没那力啊。

丑媳妇也要见公婆。9月18日,国联公布了报告书的全部内容。

这实际上是个试探气球,就是先看看你们有什么反应,而对于中日双方来说,就意味着新一轮嘴仗又开始了。

不同的态度

10月3日,中国外交部长罗文干表示,中国方面对《报告书》中有关“柳条湖事件”的调查和对伪满的揭露,都是认可的,但是有一点不满意。

不说我们也知道,这个不满意就是指调查团最后开出的药方,因为它涉及主权问题。

中国政府坚决要求,必须恢复到“九?一八”事变前的状态。

10月20日,中国政府就报告书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

建立“东三省自治政府”可以,但要以中国为主导,外国不得干涉或介入。

还有,在报告书出台之前,国联就不止通过一个要日本撤兵的决议了,我们不管你报告书最后怎么改,这个不能变。

老蒋现在虽然在形式上和老汪分了工,一个主军,一个主政,但东北问题是国之大事,想不操心都不行,所以也三天两头来过问这边的情况。

第二天,他的指示也来了。

相对于政府公开的声明和宣言,老蒋的指示就实际和明白得多了,实际上反映了当时中国最高决策层和外交部的真实想法。

对《报告书》的态度,其实在起草过程中已有所显露。用顾维钧的话来说,就是虽然内容不尽如人意(解决问题部分),但“拖延愈久,收拾愈难”,不如有保留地予以接受。

因为考虑问题不能一相情愿,让小日本光着屁股从东北滚蛋,当然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问题是像日本这样捡了便宜还卖乖的主,它是肯轻易把咽到嘴里的肉给吐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