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宁娥跌坐于床边,说不出话来,儒荣眼带唏嘘,口气也有所缓解:“有些事,我从来没忘记过,你也不应该忘记。(叶子·~..)你就如同你那好父亲一样,嘴上全是大道理,行出事来,却让人。。。”

宁娥忽然插嘴道:“你们安大老爷难道不是?”语气极度鄙夷,“当年那个好主意,难道不是他老人家提出来的?难道为首的,是我父亲不成?”

儒荣摇了摇头:“所以,我和你是虽共在这院子里,却本不是为了亲,更不是为了爱,只不过,是彼此都不放心,留个眼线罢了。你是个明白人,还奢求什么呢?别再做那些没有用的,多蛊多妒,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做出来,我反倒不信了。”

宁娥深深地看着儒荣,眼光中全是辛酸与哀求,我怎么不就该爱?怎么就不能爱?有了功利在前,二颗心就再无相近的可能了吗?就算我做到极致,也换不来你一星半点的体谅了吗?

儒荣说了许多,此刻似有疲意,转身向窗外望去,窗外正当好风光,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只可惜,芳草始终还是要以骄阳为尊,不过数日,骄阳大作之时,小小草根如何抗衡?本是草根,却又妄想成为大树,难字便更如写在头顶,亦是时时刻刻悬心,不得安宁。

子规在拢香院门外焦急等待,她好容易想到个借口,给大奶奶送些新鲜果子去!宋妈妈听了她的话,并不反对,只嘱咐她小心些,大爷在院里呢,当然要他在,他不在,我还不想去呢!子规心下暗想。

可是,刚到院门口,她就让琴丝给拦了下来,接过果子就说,大爷正跟大奶奶说话呢,你就在这儿等。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院门紧闭着,里面一丝声音不闻。子规不免心急如焚,到底里面正有些什么事呢?

正在着急无法处,就听得院内一阵脚步声,接着吱啦一声,门开了。桐端着果盘子出来了,脸色煞白,口唇直颤,子规一见便由不得叫出声来:“我的姐姐!这是怎么了?”

桐以手按唇,示意子规不要出声,又将盘子塞进她怀里,冲她摆了摆手,意即让她赶紧回去,然后人又缩回院内,院门也随之关闭。

有事!子规双手紧抱住那只冰凉的梅子青方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有事!子规恨不能真能化身子规鸟,飞进院内,一探究竟。安家,周家,当年谁为主,谁为随?父亲当年与安怀阳一起,同为周宁娥父亲,周散清的门生,为何一样身份,两样结局?周散清当年最为疼惜的,便是自己父亲,为何楚家出事时,他竟一言不出,一本不奏?

“这大太阳底下,你发什么愣呢?”子规受惊,回头一看,原来是瑞姨娘,一步三摇地,向自己走过来,身穿一件鲜亮的浅紫西蕃莲纹织金粉色对襟褙子,满面笑容,似兴致颇高的样子。

子规忙笑着回道:“原来是瑞姨娘,这会子来园子里逛逛?我才接了桐姐姐送出来的盘子,正准备回去呢!”

瑞姨娘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拢香院的大门,也笑道:“瞧这大门关得,严丝合缝的,怕是连个蚊子也飞不进去?大爷刚回来,大奶奶就这么紧张着急起来了?”说着,用手中扇子捂着嘴,嘻嘻笑了起来。

到底子规是未出嫁的丫头,听了这话,面红耳赤,一字答不上来,心中暗想:怪不得,原来是忒样一位苏杭船娘。瑞姨娘看了看她,又笑了一阵,方才开口道:“跟你开玩笑呢,瞧你脸红的,小丫头,这有什么,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已经是我阿姆手下的头牌了呢!“

子规更是答不出话来,脸上红云满天,瑞姨娘并不在意,还是继续说道:“若论起来,阿姆手下几个囡杵,还就是我嫁得好些,听二爷说,今年他去时,还有我的姐妹在那船上呢,唉,为了生活,浪着跟些混蛋调笑,真正叫无法子。[.]”

你就好了,在这园子里吃香喝辣,披缎着锦,却还是被人明斥暗骂的看不起!子规听了瑞姨娘的话,大为鄙夷,面上自然不露,嘴上笑道:“果然瑞姨娘命好,进了安府,可不是进了蜜糖罐儿了?二爷又疼你,虽二奶奶厉害些,却也还算体面,究竟要比在船上讨生活好些,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瑞姨娘听了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脸上还依旧笑意盈盈:“说得当然对,要不然,我也不肯了。对了,你回大厨房去?正好,我想些新鲜樱桃吃,还有吗?有我便跟你取去,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子规依言,二人并行,一路走,一路瑞姨娘便问子规些未进园时的家事,边听边不住叹息,又道:“父母不在的孩儿,是最苦的,若还有一人在,断不至于此。我也是自小便父母双亡,舅舅将我卖于阿姆,从此再没相见。所以说,你也算福大,进得这园里,究竟比外面强上许多。别的不说,吃穿是不用愁的。”

子规听了好笑,若只为吃穿,何需进这里来?做船娘不也一样,只怕还要自由的多,说起来,只怕有人是心口不一。

果不其然,瑞姨娘见她不接话,半晌自己又开口道:“唉,做女子,最怕的,倒还不是父母双亡无人做主,最怕的,是遇见个冤家缠住你,嘴上甜得像蜜,一时好起来,行动便不离你左右,恨不能时时贴在身上,可转过眼,你的心里住进他去,他便好似变了人去,来也不来看你一眼,走也不曾说上一句,左右当你不是个人了。”

子规真正心里笑坏了,嘴上却只道:“二爷倒不是这样的人,也还是疼姨娘的。”

瑞姨娘哼了一声,用手中帕子捂住嘴小声道:“你不知道,二爷的性子,正如那生石灰袋子,熟起来便要淘气,唉!”

子规插不上嘴,只好听了笑笑,瑞姨娘又道:“别的不用说了,二奶奶都管不了的事,我哪里伸的手去?只求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过自己小日子罢了,到底我也无子嗣,没什么求的,比不得苏姨娘,有了伍儿,就把心撑大了,可惜,姨娘命就是姨娘命,如何攀得上去?没得惹骂又生闲气。”

子规听了,倒心下一动,开口追问道:“二奶奶又跟苏姨娘置气了不成?”

瑞姨娘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二奶奶受了二爷的气,转头回了院子就拿下人煞性子,也是苏姨娘时运不济,竟这时撞了进去,说是伍儿又有些不好了,还是该请太医来看看,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二奶奶上去就是一个耳刮子,打得苏姨娘半边脸都肿了。幸好玉屏带着小厮们送二爷回来,才止住了手,不然,还不知打成什么样呢!”

子规心里冷笑,嘴上却也跟着叹道:“二奶奶性子竟这么暴烈?伍儿可是安家的独苗,老爷的心头肉,二奶奶这般怠慢,老爷若是知道了。。。”

瑞姨娘也笑了,眼光一闪:“我不跟你去了,你挑些好的,送到元平院芩姑娘房里,我想来了,她也爱吃这个,我就找她说话去。”

子规应了一声,目送她走了过去,闹,闹得越厉害,越是于我有益,不论外头如何,后院先失起火来,才叫人焦头烂额呢!

子规脚步轻盈地回到了厨房,一进去就见杜鹃正跟小螺子一起说笑,不免警觉起来,慢慢走到二人身边,笑道:“说什么好笑话呢?说出来,也让我笑笑。”

小螺子抬头看着她道:“我才给二奶奶送粥去,见二爷叫人给抬了回来,那醉得叫厉害,口中鼾声,能将屋顶上的瓦都掀了下来,满身的酒气,怕是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来!”

子规也笑了,遂道:“好在元平院隔得远,不然二爷可糟糕了!”

三人一起笑起来,小螺子又开口道:“倒是要让老爷知道才好呢,二爷人回了荐红院,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化解不开?二奶奶的毛一被顺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子规笑了几声,又对杜鹃道:“挑些新鲜樱桃,洗干净了,送到元平院芩姑娘房里。”

小螺子奇道:“你在园子里碰到芩姑娘了不成?”

子规边将手中盘子放下,边答道:“芩姑娘没见,倒是见到瑞姨娘了,她说去找芩姑娘说话,让我送些果子去。”

小螺子听后,想了想,忙到后头柜子里挑了个青花釉里红龙涛高足盌,嘴里说道:“你忙了这半天了,还是我去送。”

子规看了看她,想说些什么,一时没说出口,小螺子察觉,脸上淡淡笑道:“怕什么,当着老爷和瑞姨娘,她不敢生事。尤其是老爷,在他老人家面前,她就是一只小猫,乖巧的很呢。”

子规却道:“怕是她不在老爷房里?”

小螺子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大好日头,她怎会不在老爷房里?老爷但凡在家,她是总伴左右的,今儿老爷不开心,她更是要不离身边,好好劝慰。再者,你也糊涂了,她不在老爷身边,瑞姨娘去找她干什么?当真是姐妹叙话?”

子规恍然大悟,心下对小螺子钦佩不已,杜鹃遂递上洗好的樱桃,小螺子冲她二人挤了挤眼睛,一阵风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