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换好鞋袜后,子规慢慢将一碗粟米粥喝完,身上顿时热呼呼地,精神大为振作起来,这方能好好打算,自己现在的处境。[.]

要不要,这就一刀捅死他?子规伸手向后,摸到那把小剪刀,又问了自己一遍。自从上车出发以来,她问过自己无数次这个问题,可她的理智和情感纠缠在一起,让她总也不能清醒地思考问题。

若是东哥哥在这里就好了,子规心想。其实昨晚,她是有机会可以去寻他的,不过到最后,她还是退缩了,没出去。

怕什么?她想,我怕什么?东哥哥向来最为睿智,看事情总能一针见血,自己若能找到他一述疑情,想必他一定能替自己分析解疑,并找到解决之道。可她心底有个声音,提醒着她,不可,不能。为什么?她不愿深究。

现在若杀了安儒荣,自己也就到此为止了,子规心想。那安怀阳怎么办?他才是造成楚家灭门的罪魁祸首,若饶过他去,自己绝对不会甘心。

你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肯现在动手么?心底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不敢去见东哥哥,也不肯现在即下手杀安儒荣,到底是什么原故?楚青啊,楚青,到底,你是为了什么?

“你要不要用些小菜?这里有上好的鸡脆炒鸡蕈,香酪鹅,野鸡肉脯,若爱素的,还有糟笋,和些茄干。”儒荣的声音,柔柔地传进车上来,他见车上久不闻动静。怕她害羞不敢要,便有心提了一句。

“不要!粟米粥若熬得好,不加任何小菜,光是一股粟米香味。再加黏稠的口感,不费事就能喝下一碗。用别的小菜来配,倒灭了其天然香气了。”子规冷冷回道。自从进了在安家大宅,她没对别人这样使过性子,耍过脾气,知道自己的什么身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因此她总是揣着小心,不敢造次。[~]

其实不止。自从她失去父母,失去家园,失去楚青这个身份,她就一直是看人眼色,不能随心自由地生活。在秦爹秦妈那里,为了生活,要看饭馆里客人的脸色,后来进了仇人家中,那就更身不由已了。

可现在不知怎么,她在他面前,就能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知道他不会怪责。只会宠溺似的。

儒荣听见车里的回答,脸上竟微笑起来,原来竟有这个道理?

“你说得有理,此即所谓天然去雕琢,清水出芙蓉之意?”他接她一句。

“大爷说什么?我一个丫头是不懂这些诗啊,词啊的。我不过是个粗人。只会说两句粗话,喝喝粟米粥罢了。”子规有意赌气似的回答,你卖弄什么?我爹若还在,怕我不是大家闺秀,不饱识诗书么?

儒荣听她孩子气十足的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却在心里觉出些许满足的甜蜜来。她肯开口了,总归是件好事,听她谈吐,倒是一派天真。其实女人们不知道,男人心里最受不住的,是纯真而天然的力量。

子规听外头不出声,自己觉得尴尬,心里一股怒火不知怎的涌起,恨不能这就杀了外头那个不说话的男人!

你凭什么不说话?是当真认为我是个不识字的粗胚吗?她真就耍起小性儿来,径直拉起丁香夹帘来,将那空空的粥碗伸了出去。

儒荣不料她竟有如此举动,一时不妨,吃了一惊,掉脸看向她的眼睛,四目相交,子规强作镇定,偏不回避,直直与儒荣对视。

我才不怕你!只管看好了,你能看我,我也一样看你!子规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最多他不要自己,再放自己回园子里去,说不定那倒是件好事!

正当她底气不足,有些支持不住的时候,儒荣笑了,他竟率先败下阵来,垂下眼睛,接过她手里的碗,口中说道:“行了,我来。[~]”

子规强作托大,气呼呼地放下帘子,却将手放在自己胸口,安慰跳得过快的心脏。

真是个孩子!儒荣边笑边摇头。

长岭接到信,车队继续前行,姿姨娘和绮墨将包得严严实实的榴哥儿抱上车去,姿姨娘忍不住向车队前头望了一眼。她没见到儒荣的身影,可第二辆车上,那束青梅俨然于风中挺立,传来的清香,久久萦绕鼻息,不肯散去。

子规满心羞愧地坐在车上,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想的是什么?那个,是安怀阳的儿子,是安家大少爷,是她楚青的仇人呀!

自从离开父母,她没对任何人撒过娇,由着性子发过脾气,她刚才,算是什么?

子规伸手向后,小剪刀还在,冷冰冰地静静躺在老地方,等着她,来取。

儒荣微笑着,满心欢喜地坐在车上,甜蜜的幸福,充斥了他的全部身心,他多谢老天,叫他遇到这个叫子规的丫头,能带她离开安家那个可怖阴森的地方,能在刚才拥她入怀,抱她到车上,给她吃食,听她说话,就算她对自己发发脾气,使使小性,他也招单全收,当作福音。

此刻他很想,能和她,那个叫子规的丫头,共坐一起,不过现在这样,就已让他十分满足了。何必造次,惹她生气?何必着急,未来还长。

姿姨娘抱着哥儿,绮墨坐在她身边,二人谁也不肯说话,怕说出来就是丧气的话,不过到底绮墨心要宽些,无所桀绊些,她小心看了哥儿一眼,见其眼皮抬了抬,怕就要醒转过来,便开口对姿姨娘道:“哥儿快醒了,要不要预备水给他喝?”

姿姨娘摸了摸怀里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点了点头。

绮墨趁机又开口道:“刚才听长安说,这回咱们要在扬州和杭州各停留三天?大爷刚刚上任尚书之位,不用赶回去处理国事吗?”

“说是要给子规置办些衣物,你知道,子规出门时,带得不多。”姿姨娘平静地回答。

绮墨强笑一下道:“这样也好,咱们也跟着玩上几天,都说扬州热闹,杭州精致,我开开眼也好。”

姿姨娘冷笑一声,看着榴哥儿,不说话了。

走了不知多久,眼看天色暗了下来,雨倒是不再下了,可天气越发寒冷起来,跟班们点上灯来,儒荣叫人去子规车里问了几声,因见其身上衣服单薄,怕她冷。子规总回说很好,不必大爷操心。儒荣听后,也命长岭将自己的一件海龙大氅送去后头,给子规作盖被。

子规见了,正欲推回来要,长岭倒笑了,口上求道:“姑娘就别为难我们来回跑了,你不收,大爷横竖是不肯依的,不如抬抬手,少让我们下人难为。若实在不必,收下来放在边上就是。”

子规听了有理,忙将衣服收下,又向长岭陪个不是:“有劳长岭大哥了,子规不知礼数,叫长岭大哥为难了,着实不该!”

长岭还是笑,口中道:“姑娘这说哪里话?我是替大爷办事的,姑娘只要叫大爷称了心,我长岭无论如何是没有他话的!”

子规再一次脸红,长岭这话颇有深意,她能听得出来,可她只能装作糊涂,一笑而过。

长岭当然也是笑,二人笑脸相对,各怀心事。

夜色下,车队又走了不过片刻,就到了地方。上镇上的官员列队相迎,儒荣极为不耐,却不得不应付,好在他是个中老手,自然能够做得游刃有余。

子规只听得外头人声鼎沸,更兼灯光通明,她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愿去看,灯影重重下,枯坐如木。

外头熙熙攘攘,人多言杂,听不出具体在说什么,不过大概可想而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求尚书大人青眼相看,望一夜直上青云,成就荣华富贵。人的心思,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太简单不过。旁人见了好笑,自己却是涣然不知。

又过半晌,她只见软帘轻启,儒荣疲惫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来,到了。”

“不劳大爷动手,我自己能行。”子规的回答,冷若冰霜。

儒荣依言收回手来,却将门帘打得高高地,身后灯火通明,他的脸便隐进暗处,叫子规看不清楚。

子规慢慢下来后,向四周张了张,发现原本成堆的官吏都已散去,唯有安家的家人,并儒荣正站在面前,还有远远地,向这里看过来的姿姨娘,和绮墨。

“姑娘这边请!”一位老妈妈殷勤上前来,指引子规进门去,不料儒荣轻轻推开她:“不用你,我来就是,长岭,前头带路!”

子规心神激冽,八年前,她听他说过这句话,是为了细检她家人的骸骨,没想到,现在为了她,他也说了相同的一句。

同样让子规无法忍受的,还有姿姨娘和绮墨的眼光,她们虽在后头,站得离开她远远,可那眼光如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叫她不能躲避,难以忽视。

她默默向前走去,跟在那个男人身后,他预备带她去哪里呢?她伸手向右手袖内,小剪刀忠实地陪伴着她,现在唯有它,是她最可依靠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