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子规便在大厨房里上灶,孙四家的存心刁难过几次,无奈子规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她虽心有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倒是子规,暗中留心,觉出厨房里每天的出入帐有不小的问题。子规且不声张,一次给拢香院送饭,她只悄悄告诉给了书桐。

春日时光,如那指间流沙,有意攥紧,却是天不遂人愿,牡丹纵艳,也不过一时,海棠再娇,也就是那几日。几个日头起落,园子里便绿肥红瘦,一派暮春景象了。

这日一早,宁娥刚才起身,坐靠在**,便觉天气闷热,琴丝一旁将幔子挂起,又送上一把象牙柄双面绣花蝶图团扇来。宁娥摇了几下,问道:“前儿新做的纱衫子,放在哪个箱子了?这天热的,单衣都穿不住了。”

琴丝回道:“奶奶要穿哪一件?柳绿色那件可好?”

宁娥摆摆手:“取那葡萄紫梅花纹的来。”

琴丝应声后头取去,这里书桐便递上一盏茶来,又说道:“大奶奶,今儿是瑞姨娘生日,可让琴丝姐姐顺便寻套衣服出来?包上好送过去做礼。”

宁娥先是一愣,后来便说:“倒是你提醒了我,要不说起,我都忘了,琴丝!”

琴丝应了一声,人已站在床前,手里满满一堆,书桐见状赶紧接了过来,摆在宁娥眼前。宁娥用手翻检着,拎了一件杏黄绣兰桂纹袍子,并一条烟云蝴蝶裙出来,扔在面前说道:“一会儿包起来,给她送给过去吧。”

说完人便起来,琴丝与书桐伺候着,梳洗完了,就朝外面走去。

院子里到底凉快些,宁娥站在廊下,轻摇团扇,看那墙角种的几盆茉莉开得正浓,正想着要去采,就见书桐拎着个象牙雕双层透空提梁花篮过来,宁娥便笑了出来,原来里面满盛着穿好的一小团一小团,白扑扑,香喷喷的茉莉香球,都是带着露的,新鲜欲滴。

宁娥拈起一团来,挂于裙边,说道:“到底是你这丫头伶俐,我才想到,你便已经穿好了。”

书桐笑着回道:“奶奶可夸错人了,这是萼儿,令儿她俩个,天刚蒙蒙亮起来扫院子,见那茉莉开得香杀人了,想着奶奶见了定会喜欢,就快手穿了这些出来,我见这篮子好看,便拿它来盛上,拎过来给奶奶过目。”

宁娥笑道:“好,好,花穿得好,盛器也漂亮,都赏。一会儿开箱子,寻那起穿不着的,一人赏二件。”

书桐喜笑颜开,忙跪下谢道:“多谢奶奶赏赐!”萼儿,令儿正拿着喷水壶,在院里给花浇水,见宁娥如此一说,忙也过来跪下答谢。

琴丝慢慢走过一旁,冷眼看着,突地说了一句:“这小蹄子,三不知地就寻出这么个东西来了,我说呢,一大早她躲那柜子前面忙什么,原来是为这个。”

书桐并不回一句嘴,跟两个小丫头一块笑嘻嘻地站起身来。

宁娥说道:“罢了罢了,你且站住,我瞧瞧,你手里拿的什么?”

琴丝便将手里捧着的青花折枝葡萄纹大碗凑到宁娥眼前,宁娥细瞧,原来是新汲的井水里,浸着些红得惹眼可爱,紫得口舌生津的杨梅果子。

宁娥不由得咦了一声,说道:“正好,就是想这个吃呢!”

琴丝笑着回道:“这两天天气闷热,因见奶奶总是胃口不开,我便让人去外面寻些这个果子来,谁知总也买不到。今儿倒巧了,后门那里,正碰上个走街窜巷卖这个的,还说是自家种的,早起新摘下来的。外头小厮一见就买了些送过来,我便又用新汲的水洗干净浸上,求个凉劲,一会儿再将水倒去,奶奶要吃时,便不凉也不热,正好入口。”

宁娥笑着点头道:“果然细心!”

书桐赶紧接着凑趣:“不愧是从小跟了奶奶的琴丝姐姐,也不枉奶奶多年的调教了!”

琴丝满面笑容,只不开口。宁娥开口道:“好了好了,都是好丫头,且是用心伺候着,都赏。”说完,从袖口里拽出一方杏红色销金点翠穿花凤手巾,连上面的金三事一齐掠给琴丝,说道:“上回你说喜欢这汗巾,就赏了你吧。”

琴丝大喜过望,赶忙跪下接过东西,称谢不已。书桐对萼儿,令儿抛了个眼色,笑道:“这回可好了,姐姐可不用说旁人忙了。”

琴丝脸上那红,直掀上头顶,嘴却还不饶人,强挣着说道:“小蹄子乱说什么,有你什么事?一会儿陪奶奶寻衣服,看你忙不忙?”

宁娥正要开口,且听得其筝带笑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大奶奶这里好热闹!在院门口都听见几位姐姐的声音了,有什么好事不成?”

宁娥忙笑道:“不过是这几个丫头!惯得她们没了样了,一早起来便跟我要东要西,闲得打牙犯混呢!”

其兰跟在其筝身后,接话道:“还是奶奶一向仁慈大量,若是换了旁的主子,奴才怎么敢呢?”

宁娥命琴丝打起帘子来,三人进了屋内,其兰眼尖,一眼瞧见桌上摆的杨梅,又闻见清香扑鼻,抬头便见屋角挂着那精致象牙篮里,满溢的花球,不禁乐道:“大奶奶这里好享受!怪道说要赏奴才们呢,确是用得好心思!”

宁娥笑着摇摇头,书桐眼明手快,见其兰一说,便将那花篮送了过来,韵波,宜青一人拣了一团,各自替主子挂于裙边。

其筝边赏那花,边对宁娥说道:“少岚前儿回去,一去便要回学堂复课,说是老爷就快回来了,只怕要查问他,这几日,晚晚复习到深夜,心里是担惊受怕的。”

宁娥笑道:“那可难为他了,见他动身回去那日,就只百般舍不得似的。”

这时听得屋外绮墨声道:“大奶奶,二奶奶着人来说,今儿身子有些不舒服,就不过来用早饭了,小姐奶奶们且自用吧,不用等了。”

其兰见说,悄悄对宁娥和其筝耳语道:“哪里是身子不舒服?分明是心里不快活。听说二爷昨儿在瑞姨娘屋里歇了一晚,因今日是瑞姨娘生日,便赏了好些东西给她,二奶奶一听,立时就不舒服了。”

其筝忙拦着她,说道:“二姐姐惯是这个性子,你又何必多言。再者,上回就跟你说了,人家房里的事,哪里论到外人插嘴?要知道,妻妾之间,向来是东风不避西风不让的,你一个未出门的丫头,哪里懂得这些。”

其兰闻言倒乐了,反问道:“那少宇哥哥房里也有几个丫头,一个妾的,你对她们,可是也这般蛮横无理的?”

其筝的脸,顿如三伏日头下,熟透了的桃子,一时连汗都逼了出来,嘴上更气得控制不住的大声起来:“其兰!

宁娥见此,忙劝道:“其兰快别说了,果然你是个小孩子家,不懂的还偏要犟嘴说,惹你筝姐姐生气了才罢!”

其筝用手紧捏住裙边一团冰冷的物事,宁娥体贴地轻按她坐下,两人对视一眼,心里互相都为对方感到惋惜。男子的爱,纵是有,也不完满,是要分散出去,给众多无关旁人享用,可要是没有,那就更是缺憾,眼见他与别人在眼皮子底下缠绵恩爱,却出不得一声,方称贤良,宜为淑徳。二人念及于此,确都理解甚至羡慕乾娘,至少,她敢于表达,至少,她不委屈自己。

其兰见其筝真正动了气,也不敢再说,韵波将其筝裙边那破败的花球拈去,替她换上新的来。

宁娥一声传饭,众人皆静默下来,外头送上四样糕点:鸳鸯玫瑰饼、芝麻凤凰卷、七彩玉香糕、水晶炼乳冻,并外东青里回青釉划花云龙纹碗盛着的白粥,里面散着松子,瓜仁并少许薏仁,再加各式精致小菜。

其筝一见那碗,便啧啧称妙,又说道:“这东西端是漂亮,今儿我才第一次见,哪儿来的?”

宁娥挟起块七彩玉香糕,尝了一口以放下了,这才回道:“就是那日,淮安府新上任的查大人过来拜访老爷时,送来的。老爷见了也说好,让拿出来大家用,这不,也是第一日上桌,就让你瞧见了。”

其兰见宁娥如此说,也嘘起眼来,将那东西瞧个不住,半晌便说:“确是好看。”

其筝见她此时一派天真,刚才的气便散得无影无踪了,伸手出去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这小丫头,倒会拍马溜须的。”

其兰不满地回嘴道:“筝姐姐,这个家里,谁敢不逢迎老爷?莫非你有这个胆?”

其筝吐了吐舌头,宁娥笑着替她辩解道:“莫说这个家里,就是满清西镇上,又有谁敢?这不是现成的例子,淮安府新来个知府,也得先到这镇上来,给老爷请安不是?”

众人皆笑。

琴丝眼尖,见宁娥只坐着摇扇,却不动筷子,知道一早起就这么闷热,大奶奶胃纳又太弱,这顿早餐,怕是又不想吃了。正在着急没法处,只见书桐捧宝贝似的捧了只填彩漆缠枝莲食盒过来,兴冲冲地放在桌上,只管看着宁娥笑,不开口。

坐着的三人不免都奇了,宁娥嗔道:“什么好东西?快打开让人看看,我就不信了,你还能变出宝贝来不成?”

书桐见问,更是满面堆笑道:“奶奶先别说嘴,等我揭开盖子,瞧见里面的东西,怕就是让奶奶用宝贝来换,奶奶也是不肯的呢!”

一句话引起宁娥好奇心来,她忍不住自己伸出手去揭那盖子,嘴里又说道:“真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