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宁娥午后歇晌,一时也就起来,书桐见了便赶过来伺候,子规将早起的衣服拿给宁娥瞧瞧,宁娥只是摇头,说要再换一件。[~]

子规与书桐当下暗中交换了个眼神,近来宁娥心性大变,以前从不过于讲究衣服头面的,现在就只是嫌这件不好,那件不中用,到底将新出来的一批秋衣搁置一边,重新又叫裁缝赶出新的四箱来才罢手,头面也是一样,现有的都嫌不光鲜亮丽了,又嫌金子成色不好,现拿出银子去置了一批方罢。众人都当她是受了二奶奶的气,也是看二奶奶整日夸耀这些,受了影响。老爷听说,只为这是小事,当她是受了委屈,也就任由她去。

宁娥见老爷不管,就更加变本加厉,衣服头面得了新的,现在又要屋里又要再换一批新鲜摆设,大爷回来时用过的一概不要,全制了新的上来,连香器也不例个,都叫换上新的来,且拣那最贵重的,最难得的材料。如今才刚得了一半,到底还是意不足,又是一天换几回衣服,总也嫌不好,今儿又是如此。

子规无法,只得去金光仄仄的新金累丝镶八宝熏笼上,将今儿早起刚刚放上的一件杨妃色缠枝牡丹纹暗花绫长身秋袄拿了过来,又是一条香色云凤纹宫样长裙,一条百花争春垂丝锁桃红色丝线宫绦,香气袭人地拿了过来。

宁娥不过略看了看,就起身穿上,也不甚着意的样子,她原也不在意是什么样的衣裳,只是要个新鲜的就罢。

刚换好衣裳。宁娥坐在妆台前只觉得头晕,人也没多大精神,遂又叫拿来龙脑香。子规只得放下手里刚捧出来的头面匣子,又去床前柜子里,取出个小小鎏金鸳鸯卷草纹云头形银粉盒,小心地递给宁娥手里。

宁娥先是望着那上头的鸳鸯花纹出了会儿神。过会方才轻轻揭开上头的盖子。白晶如冰,作如梅花朵状的龙脑香片,和着雪白新上的御用粳米,混着几颗南国相思红豆。[.]是为暗香盈袖,闻之欲醉,最是**处。西风乍起时,人比镜中黄花瘦。

这样怔怔地望着,宁娥忽然痛恨起自己来。读那么些诗书作什么?除了念这等水中月,镜中花之外,还有何用?若说还有,便是一次次撩拨自己的心绪,一次次叩击自己的心门,一次次提醒自己,没有爱。没有爱人,她这个女人。除了个诰命夫人的空名,就是个空无一物。

子规眼见宁娥又是心绪难平,知道不能打扰,冲书桐使了个眼色,二人皆会意,只在一边默默守着,大气不敢出。

半晌,宁娥自己挑了少少香片出来,醒了醒神,这才淡淡地子规道:“行了,拿走。”当下那二人也不多话,伺候宁娥梳妆已毕,便问其可用点心。

宁娥摇摇头,正要说话,朱桃由外头进来,说二奶奶那里来人传话,祁家二少爷,祁少岚来了,在她院里玩呢,叫请大奶奶也过去,说她一人只是被吵得头昏,有罪还该大家一起来受才是。

宁娥一听便笑了,这倒确有几分以前的乾娘口吻,当下收拾收拾,往裙边挂上个新得的金麒麟状香囊,上面满嵌着绿松石和水晶玉珠,珠光宝气,琉璃生辉,与上次儒定的那只相比,这只虽则手工是这里最好的匠人精心制来,只是到底还是比苏杭那里差了些许,不过若论价值,自是这只贵重得多了。宁娥早已在其中满填了郁香,沉香,丁香并龙涎配好的香料,当下异香异气地,扶着子规就出了门。

正走在路上,就见芩姑娘风拂杨柳地也过来了,见了宁娥便桀桀地笑起来,口中叫道:“大奶奶,这新鲜衣裳!从来不见你像现在这样,早起一套,中午一套,好了,到了这会子,又是一套,我的天神!赶是那前几年穿不着的都翻出来了不成?”

宁娥也笑着回道:“你长着这么大的眼睛,只是看不清楚。[~]这是新几年的花样?你只满县里看去,有一个重样的,我就吃它下去。现从后楼上找出来的,宫样缎子,我不说,你只猜猜,一匹几两重?”

芩姑娘当真用手摸了摸,也没说话,用看了看宁娥裙边,新得的金香囊,伸手握起,对着日头细看上头成色,半日方点头道:“不错,水头好,色泽又润,是个好东西。”

宁娥笑道:“我说如何?尽放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不拿出来就是死物一件,穿到身上才是真正得了用处,没得白收着,落后不时新了再拿出来,全是白费,穿上身来也不像。你瞧我的旧衣裳,”说着指住子规与书桐两个,“都落到她们身上去了,这才好呢!”

芩如心里只是诧异,这是咱家大奶奶不是?管家的人,倒败起家来了。不过老爷不问,她也懒得管。

“好啊,我的好奶奶,明儿也给我一套穿穿,这织金衣服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就是旧的我也爱。”

听了芩如的话,宁娥只是笑:“你还要拣我的旧衣?新的你就穿不遍了。看你头上那只金赤虎,也就不比我的差了,我只是看着,寻不出个像样的顶心来,你这样子好,明儿我也依样打一件去,正好一个金项圈不好了,就拿出去给他们做去,上头的大珠取下来,正好一对坠子角儿。”

芩如听了点头:“不错,正是恰当。”

宁娥便道:“你也是去乾丫头那边?”

芩如摇摇头:“我去你那边呢!”

宁娥听了奇道:“什么事?这里说也使得。”

芩如哈哈一笑:“不去找你,正经找咱家大小姐说句话去,她中午在花厅,我没过去,老爷有几句话,让我去传一声。”

子规在旁,尤自好奇,宁娥心里就是别的一动,只作若无其事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偏赶着这会子说?跟我去拢香院去,岚哥儿来了,正搅得乾丫头受不得呢,咱们也凑个趣去!”

芩如边向前走去,边回道:“大奶奶只管去,我说句话就来,保管也带大小姐一块来,到时候人多,就更热闹了!”

子规见芩如走得飞快,只作漫不经心道:“芩姑娘倒走得快,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说着,只将眼光将宁娥瞥去。

宁娥哼了一声道:“有什么要不得的事?早上再从那儿出来,这会子又去,好急的贩子,等米下锅就饭呢!”

子规便笑,见宁娥不再多说,也就扶其继续前去,唯有书桐落在后头,暗自朝芩如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方罢。

三人刚到拢香院的大门口,尚未进去时,就听得里头叽叽呱呱笑声不断,还有乾娘着急上火的叫声,混在一起,便是一出好戏,宁娥也笑了,抬脚入内,口中也道:“这就顽上了?到底是岚哥儿,人到哪里,哪里就再不得安宁,我只在门口就听见这声音的,乾丫头,你中午的酒可醒了?”

乾娘一听,赶紧就叫起来:“天神老爷,这总算来了个会说话的了!大奶奶,你快来说句话儿,劝劝这个天魔星,再这么折腾下去,我这几株海棠算是完了!”

宁娥进来后一见,原来少岚正指使自己的小厮鹤童,爬到乾娘那几颗宝贝海棠树上,揪那上头刚结出来的海棠果子玩,嘴里还说道:“这边果子多,且是有红有黄的,快给我弄多多的下来,就桌上供着也好看!”

宁娥忙上来就拦:“好岚哥儿,你饶过这些树果子!这里多少好东西你不见,寻那东西的仇做什么?你不知道,你乾嫂子就是爱这树,她发下来的话,这院里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多少都不许人碰,但碰一个果子,就要人一个指头,你自己数数,这地上有多少了?你那小厮有多少个手指头赔的?”

那树上的鹤童一听这话,立马心虚了,眼睛直瞧树下的少岚,心里就想着下来的。不料少岚完全不吃这一套,口中只管喝道:“别怕!我嫂子唬我呢!那二嫂多疼我一人,绝不能下我的手指。好嫂子们,你们不知道,我昨儿得了个血红玛瑙盘子,思来想去,只寻不出什么东西来放,放什么都显不出它的好来。今儿我到二嫂子这里一瞧,这果子圆滑润泽,红是红通通的,黄是黄郁郁的,都如那新玉一般出水色,我心里只爱这样色泽,怎么就长得这样好了?若有些果子配上那盘子,保管好看!好嫂子们,你们只别管我,横竖我打够了就完了,我也不多加,再加少少,也就够了!”

乾娘一听这话,立刻就叫唤上了:“我的祖宗!这还不够?还想着,再要少少?你就直接要了我的命!你看你揪得这一地树叶枝叉子,若让你弄了个够,我那树还能活不能活?”

少岚闻听,只是嬉皮笑脸,上来拉住乾娘的裙边道:“好嫂子,你不是最疼我的?怎么如今为了几个果子就跟我较起真来了?你只给我,若这些死了,我明儿亲自去花厂子,保管最好的海棠,抬上车来给你,如何?”

乾娘被他闹了个哭笑不得,说是,舍不下这些海棠树,这都是她过门时,亲手种下来,跟了她不少日月,都成了亲人一样了,可要说不让,少岚不过小孩子,且是难得过来的,她又开不得口,总不能说,这树比你这人亲?说不得,说不得。再者,她一向疼惜少岚,因觉得对方心性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做人也是一路的,现在若不依他,自己心里也说不过去。

正在这尴尬之时,少岚突然掉头,眼光就直朝宁娥身边看来,口中拖出长音来,叫了一声:“咦!”(engshuyuan.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