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职虽被囚于大牢,然,顾及他乃一国公子,并非特别苛刻,囚房干净,饮食上佳,此刻,他正跪坐于几案,闭目养神,白色深衣,玉冠束发,一丝不乱,面色冷峻,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当寺人的声音传来,君上驾到时,他嗖的睁开双眼,眼神中透着精光,像是早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瞬间功夫,收敛神态,见着一众人等出现在牢房之中,为首的正是韩侯,在他身旁是一脸焦急的孟蝶。

燕职急急起身,正欲稽拜,却被韩侯扶住了手臂,

“公子受苦矣,此事乃寡人糊涂,寡人应向公子赔罪。”

燕职先是一愣,随后恭敬的言道,

“君上严重了。”

“唉!”韩侯长叹一口气,亲切的拉着燕职的手,“今日若不是孟君以身试酒,寡人定要成为那无德忘恩之人,寡人因公主一事,几日不思饮食,夜不能寐,错怪公子矣。”言完,还用袖拭了拭眼角,“可怜吾儿,就此去了……”

以身试酒,燕职听言,嗖的抬起头来,惊讶的瞧着她,嘴唇微张,额上莫明的渗出汗水,突觉身子发软,连双手都跟着颤抖起来,心中更是波涛起伏,蝶以身试酒,蝶以身试酒,心里反复言道,一双墨眼直直的盯着她。

在场者,未去注意燕职的表情,都因韩侯的话神情悲痛,孟蝶也低头垂眸,立于一旁,跟着众人一起伤感。

片刻,燕职强列压住内心的疑惑,转眼看向韩侯,

“君上还须保重玉体。”

……

两人客套一番,韩侯亲自送他上了马车,燕职一拜再拜,出了韩宫。

马车上,孟蝶一改暗然神色,喜悦之情颜于表,急急询问燕职这两日来可有受苦,然而燕职脸上有着一丝微怒,有着惊讶,他皱起了眉头,打断了她的话,带着责怪的语气急急言道,

“蝶以身试酒?怎会如此冲动?蝶可有所不适?”言完,还不停向她身上瞧去,并用手抚上她的额头,好似大夫出诊一般,然却又不知如何瞧病,倒有些手足无措。

饮鸩酒者,会七孔流血而亡,他怎能不知。

听闻她饮了罍中之酒,整个心都纠在了一起,懊悔之情拥上心头,他知道她会想尽办法搭救他,他以为她会找赵雍救助,这是她唯一的选择,这本是他的计划,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行事,然,她似乎并未中毒,为何这般?他惊讶无比。

孟蝶因他的举动感到一丝好笑,知他是担心于她,于是笑言道,“若非如此,怎能救出阿止?”

燕职心下诧异,问得小心翼翼,

“那,酒中无毒?”

孟蝶笑得神密,脸色有着无比的放松,还有着一丝调皮的得意,她眨眨眼,

“试酒,确有危险,然,吾也有七分把握。”燕职疑惑的看着她,她故意买弄一番后,才缓缓道来,

“罍中若有毒,蝶也是有惊无险。”

“此话何意?”

“公主身亡一日有余,酒含鸩毒,也己自解。”

什么?燕职惊讶的瞪着双眼瞧着她,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样,鸩毒自解,闻所未闻。

孟蝶狡黠一笑,“此事吾从一书上得知。”知道燕职会问什么,接着又道,“此书吾己忘记,吾也不敢断定此言可信否,然,情况紧迫,赵雍又不肯相救,只有为此一搏,虽有危险,却是救出阿止最快之法。”

燕职听到赵雍二字,眼神一闪,垂了垂睫毛,思索片刻后,暂且放下追问鸩毒自解一事,寻问道,

“赵雍?蝶寻之求助?”

“嗯!”孟蝶本不想在阿止面前提及赵雍,然话己脱口而出,若避之,又显得欲盖弥彰,于是有些不自在的点点头,瞟了瞟他,

“吾以为,此事乃赵雍所为,然,却与之无关。”

“蝶信之?”燕职挑眉反问道,心里丝丝不悦,

“赵雍应不会,如此行事。”孟蝶回答得有些结巴,好似也无底气,“阿止,可是凝之?”

燕职心里微痛,难受,却面不露色,叹声言道,

“如今天下欲取吾性命者,一曰公子平,二曰赵雍,吾实在不知谁为第三人。”

“或许是公子平?”孟蝶语气急切,显示出她急急为赵雍摆脱嫌疑的心情。

燕职认真的看着她,心中苦涩,违心一笑,“吾感激赵太子当日救蝶一命,自是希望不会是他,然,止深知太子对蝶有情,除去十三公主,他的正妻之位就此空悬,或许……他本意并非无此……或许只是撞巧而己……”

燕职说得含含糊糊,然,孟蝶还是听懂此意,脸色一沉,

“他娶妻生子与吾无关,不管他做何事,吾也不会随之。”

燕职听言,暗叹一口气,瞧着她,心里隐隐着痛,那股痛透着无边的妒忌与恨意。

两人随即无话,各自沉思。

质子府的士卒己经撤走,燕职回府,众人拥了上来,喜极而泣,纷纷跪拜行礼,燕职微笑着一一扶起,言之,此事尽是孟蝶功劳,众人对之更加敬重。

孟蝶回到小屋,唤奴仆送上汤水,沐浴一番,入榻而眠,两日来为阿止一事,颇为费心,此刻,随着那颗悬挂的心落下,身子顿感疲惫不堪,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接下来的事容明日再思。

孟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瞬间进入梦乡。

书房内,沐浴一番的燕职与士旬商谈政事,士旬欲问十三公主之事,被燕职简单带过,士旬不由得瞧了瞧他,心里颇为诧异,暗忖,公子受囚,受此侮辱,或许不愿提及,也罢,此事暂放一边,那韩侯知是错怪公子,想必以后对之更加看重,公子在众臣面前贤名更甚。

这时,燕职问起悬于心中的疑惑,鸩毒是否自解之事,士旬也大为吃惊,摇摇头,言之,此事从未听说,不过,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或许真有人著之于书,也并非无可能,燕职听言,闭眼长叹一口气,点点头,暗自庆幸,幸好无事,幸好无事!

这时,门外奴仆禀报,十五公主拜访,燕职面露不悦,却也起身相迎,士旬随即退出书房。

十五公主见着燕职‘完好无损’,脸色喜悦,跪坐于他的身旁,微笑言道,

“燕职无事,吾放心矣。”

燕职支退奴仆,瞧着她,脸上无任何表情,淡淡而言,

“十三公主一事,而是汝为之?”

此言虽是相问,却又像是陈述事实一般,语气平淡得如一杯白开水。

十五公主听之,嘟了嘟嘴,翻了个白眼,好笑而道,

“燕职明知故问。”

听言,燕职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十五公主瞧之,身子一颤,何时见过这般的他,平时,他虽言语极少,对她总算客客气气,而此刻,他突然让她觉得一丝害怕,同时又觉得十分委屈,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吾是听燕职之言,才敢如此行事,倘若真随王姐嫁入赵国,为妾为滕,还不如一死了之,吾绝不会屈她之下。”

燕职冷言道,“吾何时让汝害十三公主之命?”

十五公主皱着眉头,不解的微张嘴唇,懵懵的表情,

“燕职曾言,若王姐不嫁入赵国,吾也不必入赵为滕?吾思之,赵韩两国以姻结盟,定不能随改,只有王姐消失,此事才可做罢。”

燕职听言,心里冷笑,然却面无表情,公主见之,以为燕职在生她之气,于是,又讨好般的言道,

“吾知,此事行事不周,险些连累了汝,吾也不知,那婢女投毒之酒正是燕职所赠,幸好,汝无事,吾正愁着如何救之,谁知,汝竟自解,吾喜悦不己,立即过府看望,燕职无须怨矣。”

言完,还流了两滴泪珠,一边用袖拭着,一边斜着眼瞧他,似撒娇一般。

燕职厌恶的看了她一眼,言道,

“婢女之死,是公主逼之?”

语气透着无比的轻视与不屑,他明明讨厌这样心狠手辣的女子,却又需要这样的女子为他办事。

十五公主抽泣了两声,委屈的言道,

“不是逼,是她自愿为本公主效力,吾以许之家人钱财布帛,提拔其兄长为宫中士卒,他一人之死换全家之安,于她是莫大的荣耀,怎是逼之?再者,如此一来,众人定会误为婢女因罪自刎,一来吾等安心,二来也算为汝解围,正巧朝堂之上,孟君为汝脱凝,婢女之死合时合宜,也可算吾之功劳,如此一来,功过相抵,燕职不可怨吾也。”

公主说得头头是道,这些下层的奴仆,对于她们高高在上的权贵来言,如一只蚂蚁轻贱,她们可以随意打骂,随意赠送,甚至随意扼杀,也只是一喜一怒之间。

燕职自是见得多了,若是以前对此事定会不以为然,然,今日却莫明的心有烦燥,

搭救助人,孟蝶选择以身涉险,而公主与他却选择屠杀他人,这种强列的对比,让他受到极大的震撼,甚至觉得自己的行为在孟蝶面前也羞愧不己,然,为了她,即使自己变成杀人屠夫,他也要为之。

压制自己心里的那一点点同情,羞惭,燕职长吐一口气,淡淡言道,

“吾己累,公主若无事,还请回。”

言完,竟闭上了双眼。

公主一愣,自己巴巴的赶来,本想好好看望一番,道歉一番,谁知才说上两句话,他就烦她了?下逐客之令?

公主紧紧的咬着下唇,暗忖着,莫是他真的生我气了,害他被囚?可是,他应该相信,我不是有意为之,同时公主也非常自责自己行事太不周全,想着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定不会连累于他。

公主还欲开口言语,心中还有不解的凝问,然,瞧着燕职疲惫的模样,终不忍心,悄然的退出书房。

脚步声远,燕职缓缓的睁开双眼,手抚额头,蹙眉沉思。

自从听见孟蝶于梦中唤赵雍的名字起,他就狠狠的对自己说,绝不会让她离开,她只能属于自己,一颗嫉妒而仇恨之心在心中生根发芽,几年以来,受过多少苦难,受过多少人的蔑视,受过多少次的刺杀,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只有孟蝶让他灰暗的心有了一点光亮,有她在,他的脸上才会出现笑容,有她在,他才觉得无比的踏实,他怎能放她离去。

他原本不屑那些阴谋阳谋,然太子平的陷害,让他懂得权利的重要性,不仅能得到天下,受到众人敬养,还能得到心仪的女子,为此,他为自己设计一策苦肉之计。

他挑唆十五公主,杀害其王姐,而他重金收买其婢女,将毒下于他所赠之酒中,事发后,燕职必收监,为了让孟蝶猜凝此事乃赵雍所为,赵雍必不相救,即使孟蝶不能为他脱嫌,他也可自脱之,通过婢女指证十五公主,十五公主为主谋,而他却是主谋后的策划人,他欲让她成他的“炮灰”,为自己做好退路,却未曾想,婢女被十五公主逼死,此事自是死无对证,而接下来一步,或许会让孟蝶对赵雍彻底心死,想到如此,燕职嘴角露出可有可无的笑容。

注:关于鸩毒自解一事,我曾在一本介绍春秋战国的书上读到过,说是鸩酒一日之后,其毒性就会遂渐淡化最后消失,然,收索百度,又无此记载,权当有这一回事吧,无须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