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变之中||一曾老九要把英王府的财宝运回荷叶塘——八月初一日掌灯时分,曾国藩收到了安庆攻克的捷报。

看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非常祥瑞,的的确确是应在安庆战场上,应在他曾氏家族身上,这不仅预示着长毛的覆灭,更预示着曾家将成为当今天下最为幸运的家族。

这一点,马上就会通过皇上的褒奖而昭示天下。

想到这里,曾国藩兴奋不已。

他立即在灯下给沅甫、贞干写了一封信,向两位老弟恭贺大喜,并告诉他们明天亲来安庆祝贺,两江总督衙门也随即迁到安庆。

第二天早起,东风大作,江面上波涛汹涌,船不能行,曾国藩只得留在东流,草拟报喜折。

以往,曾国藩的报捷奏疏,免不了自矜自夸的言辞。

复出以后,他牢记陈广敷的指点,按黄老学说处世,尽去矜夸,一味柔退。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夫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老子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可惜先前理解不深!”曾国藩想。

尽管他内心深处为安庆的攻克,为曾氏家族的勃兴而矜喜万分,他的报喜折却极平极淡,绝口不提“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一事,也绝口不提曾家三兄弟的谋画战功,而把一切成绩都堆在胡林翼的头上:“前后布置规模,谋剿援贼,皆胡林翼所定。”

一来谦让,二来也借此报答胡林翼这几年对他的好处。

写好后,他还觉得把这事提高了。

想起鲍超前几天打了一个大胜仗,于是干脆改作为鲍超报捷,把攻克安庆之事的文字尽量压缩,降为附片。

大风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五天早上,长江风平浪静,曾国藩带着一班文武幕僚乘船东下。

下水船行得快,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安庆南门码头。

曾国荃、曾贞干、鲍超、多隆阿,还有韦俊等,早已在码头上等候了。

大捷之后重逢,大家都格外高兴。

“雪琴呢?”曾国藩发现欢迎的人群中缺了立了大功的彭玉麟。

“他到池州府去了,过几天就来。”

国荃答。

寒暄之后,曾国藩准备从南门进城。

国荃说:“不着急,大哥,今下午先在城外安歇,我和厚二陪大哥看看城外的战场,明天上午再进城。”

曾国藩说:“也好,我是要细细看一看,好晓得将士们这半个月来攻城的艰辛。

赴汤饼会,不能怀抱婴儿而忘了产妇的苦楚。”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随行幕僚都说:“产难之后,好比再生,真正不容易。”

当天下午,众人陪曾国藩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

见缺口毗连,血痕满目,曾国藩不停地叹息,感叹胜利来之不易。

次日吃过早饭后,营房外摆着一长溜轿,除一顶绿呢外,其余都是蓝呢轿。

沅甫请大哥进绿呢轿。

曾国藩说:“战事刚结束,到处乱糟糟的,一切都要从简为好,牵匹马来代步就行了,何须费力去找来这么多的轿!”沅甫笑道:“长毛当官的最喜坐轿,安庆城里少说也有百来顶官轿,只是他们喜欢用黄绸黄缎遮盖,找轿不难,换绿呢蓝呢却费了几天功夫。”

说着,大家都依次进了轿。

安庆城九门,数南门最为高大、宽阔、这一年多来南门一带仗打得少,破坏不大。

曾国荃选定从南门进城。

今天,南门外扎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

牌坊上装饰着松枝、绸花,并悬挂着四个大红灯笼。

担任南门外指挥的是吉字前营分统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云,今年才二十四岁。

邵阳人。

从小在湘乡荷叶塘外婆家长大。

人生得孔武有力,打起仗来,冲锋陷阵,很是勇敢,从曾国藩的身边来到吉字营后,极受曾国荃的器重。

为把这次入城仪式办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

他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见前面一列约有三四十顶轿组成的队伍,逶迤向南门这边走来,立即下令作好准备。

曾国藩的绿呢大轿离城门还有百把丈远的时候,南门外排列的十座火炮,相继对天发射。

一声声闷雷般巨炮,惊得鸟飞兽走,附近的人纷纷躲进屋里。

入城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威严肃杀。

火炮声停下来的时候,轿队已来到城门口。

李臣典率领百余名吉字前营的营官哨官,穿着整齐的武官服,笔挺肃立在城门的两边。

曾国藩忙吩咐停轿。

他从轿中走出,双手抚摸着李臣典的肩膀,感动地说:“李分统,你们为国家收复名城,厥功甚伟,请受本督一礼。”

说完就要作揖。

慌得李臣典忙扶着曾国藩的手说:“大人请上轿。

过两天,吉字前营全体官勇设宴为大人洗尘。

到时,我们还要向大人讨赏哩!”曾国藩快乐地说:“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报了,想不久御赏即可到来。

本督恭喜诸位。”

说完重新上轿。

曾国荃将两江总督衙门安排在荣升街的英王府。

自咸丰三年安庆被太平军占领后,八年来,历任安徽巡抚都无力将安庆收回。

咸丰六年,检点陈玉成奉命为安庆主将,将原巡抚衙门改建为检点衙门。

以后,陈玉成的官位不断升迁,检点衙门也就跟着改为成天豫衙门、英王府。

太平天国讲究修缮官衙,英王府于是成了安庆城内第一富丽堂皇的建筑。

安庆将破时,曾国荃忖度英王府里一定藏有不少奇珍异宝,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独不准进英王府。

城破的当天下午,曾国荃便带着贞干匆匆来到英王府,果然里面有不少珍宝。

他指挥勇丁把这些东西全部装进一间屋子,然后贴上封条,派几个勇丁日夜把守。

从南门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扫干净,每隔十步八步便站着一个执刀持枪的湘勇,气氛森严而威风。

曾国藩坐在轿里不觉感叹起来:过去看不出九弟有过人之处,这两年真是大有长进,且不说攻打安庆的军事才能,光就从南门进城来一路的安排,就已显示出大将之才了。

想起当年天未亮进武昌,半路遇冷箭,险些丧命的情景,愈发见出九弟不同凡响的气概和老练。

轿队在英王府前停下。

“英王府”三字横匾早已砸烂,换了两江总督衙门黑底金字竖牌。

太平天国喜欢绘画。

英王府里到处涂画着有关天父天兄的宗教画和赞美天王、英王及歌颂太平军军事胜利的各种图画。

现在,它们全部被白石灰遮盖了,唯独大门前照壁上的那幅画还保留着。

那是一株盛开红花的桃树,树干上爬着一只猴子,猴子手里拿一根木棍,戳着桃树杈上的一个蜂窝,四周是惊得乱飞的小蜜蜂。

曾国藩伫立在照壁前,问:“这幅画为何没刷掉?”“大哥!”曾贞干走上前说,“这是封侯图。

取蜜蜂和猴子的谐音。

九哥说这幅图还要得,这是大哥日后封侯的喜兆。”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曾国藩满脸不悦,“长毛不学无术,拿猴子来比侯爷,岂不荒唐绝顶!堂堂总督衙门哪能容此不伦不类的涂鸦。

赶快把它刷掉,另写‘清正廉明’四字。”

“是!我马上叫人办。”

国荃带着大哥进了卧室,指着屋里摆的东西说:“这是过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国藩环视卧室内四周,见卧房布置得颇为豪华奢侈,不禁皱紧眉头说:“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不留,统统给我搬走。

把我的那几口竹箱抬过来,再寻一张旧床,几条旧桌椅板凳就行了。”

曾贞干说:“九哥,大哥既不要,就抬到我的房子里去吧,让我乐得享受几天。”

“行,满崽后来福,都送给你了。”

曾国荃笑着一挥手,立时过来十几个亲兵,一窝蜂似地把屋子里的用具抬了个精光。

曾国荃在英王府里摆下丰盛的酒席。

这顿饭一直吃到夜里,曾国藩正要解衣睡觉,国荃推门进来了:“大哥,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

“什么要紧事?”曾国藩奇怪地问。

“大哥,过几天,待城内略微安定后,吉字营托厚二照管一下,我回荷叶塘去休养两个月。”

“论你前段的劳累,是应当回去休息一下。”

曾国藩望着九弟黑瘦的脸,颇为心疼地说,“不过,依大哥之见,暂时还不要回去,你要乘攻克安庆的军威,东下无为、巢县、含山、和州,作进军江宁的准备。”

“大哥说的不错,”沅甫压低声音说,“我此番回荷叶塘,名为休养,其实是要把英王府的财物运回去。”

“四眼狗聚敛了多少财宝?”曾国藩吃惊地问。

“全部封存在后院一间屋子里少说也值十几万两银子。”

曾国荃说着,面露喜色。

“你打算全部运回荷叶塘?”曾国藩面有愠色。

“全部运去。”

曾国荃毫不含糊地回答,“用船运,我已想好了。

用旧木板钉五十口大箱子,估计可以装完,外面再放些旧书。

别人问起,就说运书回家。

回来时再沿途买几箱人参,赏赐这次有功将官。”

“沅甫,你不能这样做。”

曾国藩满脸正色地说,“军中饷银很紧,除吉字营、贞字营外,其他各部都已欠饷多月,你如何能将这笔巨款私自运回家去?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不怕别人指责你私吞贼赃?此事万万不可为!”“大哥,你也太认真了。”

国荃微微一笑,不当一回事,“私吞贼赃?军兴以来,不论是八旗兵,还是绿营,哪个带兵的将帅不私吞贼赃?就拿我们湘勇内部来说,又有几个将领不将金银运回湖南老家的?迪庵在世时,运回家的银子何止十万二十万!现在希庵在皖北,又是一船一船地将贼货运回湘乡。

他家的田少说也有五千亩,记在别人名下的,就更不知有多少了。

只有我们曾家,大哥管得严,我们几兄弟都不敢多带一两银子回去。

可别人是怎样看的,大哥想过没有?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不私吞贼赃,都说黄金堂现在名副其实地堆满了黄金。”

“谁讲这些没根据的话?”曾国藩气愤地说。

“讲的人多的是,不只是湘乡县,全湖南都这样说。

前几天又有人对我讲,说湘乡县、长沙城没有人参买,就有人说,都让曾家的人买光了!这次我真的要对不住各位,不但湘乡、长沙,连衡州、湘潭的人参我都要买光。”

曾国荃越说越起劲,嗓门很大。

“小声点,老九。”

曾国藩说,“你这次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我想皇上必定会有厚赏,估计会放个臬司,也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反对者以口实呢?”“我不这样看。”

当过几年统帅的老九,已不像过去那样唯大哥之命是从了。

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只不过跟大哥说话,口气和神态仍还是恭敬的。

“皇上升不升我的官,我看既不在乎我运不运银子回家,也不在乎别人攻讦不攻讦。

在当今这样的乱世,皇上要的是早日光复他的江山,只要我的吉字营能打仗,他就不能不升我的官!”曾国荃的话虽欠含蓄,但说的是实情。

“大哥,道光二十三年,你初次放了四川主考,得了二千两程仪,忙着寄回一千两,并附一张长长的清单,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写到了,我和四哥、六哥当时不理解,自己家里很紧,得了点钱,何苦要这样散开。

大哥开导我们,说亲朋过去支持甚多,有的已年老了,若不早点给他们点钱,以后怕无法报答了;还深情地回忆起南五舅说要给你当伙夫的话。

我们看后很受感动,最后完全按大哥说的办了。

大哥,你可能不大清楚,这些年来,因为你要做清官,家里没有多的银子,致使许多亲戚对我们生了怨怼,说是担了个虚名,一点实惠也得不到。”

曾国藩笑了起来,说:“当我曾家的亲戚真是委屈了他们。”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个无半点瑕疵给人指责的圣贤,但家产不能不置,子孙的饭碗不能不考虑,至亲好友的要求不能不满足。

这种事大哥你就莫管,让我来做。

我不怕别人讲,我也不想做圣贤,我讲的是实在。

再说,安庆城里的财产都让弟兄们分光了,伪英王府的东西归我和贞干亦不过分。”

“沅甫,我平时是怎样教你的?才打下一个省城,你就这样急急忙忙置家产,摆阔气,倘若以后真的由你打下江宁,你岂不要把伪天王宫里金银都运回荷叶塘?”见大哥动了气,老九不再开腔了。

这时贞干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大哥,这是保举单,各营将士都在催发,你就赶快过过目吧!”曾国藩接过来,一张张地翻看。

保举单上的名字,曾国藩大部分不认识,也弄不清各人的功劳如何,明知其中必有许多不实之处,他也无可奈何,正要提笔签字,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名字:“厚二,这个金益民是不是金松龄的儿子?”贞干点了点头。

曾国藩发怒了:“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就请以把总尽先拔补,赏戴蓝翎,给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曾贞干不慌不忙地解释:“大哥,自从金松龄被处死后,他的老母妻儿活得太可怜了。

我知道大哥后来对此事也有些后悔,但人已死,无可挽回,便只有对他的儿子尽点心意了。

大哥不要忘记了,金益民的爷爷曾经救过母亲大人的性命。”

“到底是个小孩子,又远在湘乡,离谱太远了。”

曾国藩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了。

“待到长大成人,只怕仗早就打完了!”曾国荃凑过脸来,插了一句。

曾国藩沉吟片刻,再次提起笔来,写了两个字:照缮。

兄弟三人正准备就寝,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家都深感突兀,不约而同披衣向门外走去。

刚出房门,康福捧着一个木匣正从大门口走来:“大人,朝廷来了紧急公文。”

曾国藩急忙接过木匣进了屋。

木匣打开了,露出一份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写着:六百里日夜传递,送东流两江总督曾大营。

“为何这般火急?”他匆匆拆开信套,一行字跳进眼中,只觉两眼一黑,手一软,人瘫倒在椅子上,兵部咨文从手中飘落下来……曾国藩第二部——野焚二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原来,兵部咨文报告了一桩天崩地裂的事: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驾晏热河行宫,皇长子载淳即位为新主。

大行皇帝临终前托孤于八位顾命大臣,他们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六额驸景寿、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

奉上谕,各省将军、督、抚、都统概遵成例,不要来热河叩谒梓宫。

过一会儿,曾国藩回过神来,吩咐九弟满弟连夜布置灵堂,传令阖城官吏,明天一早成服,会集于总督衙门,给大行皇帝行哭拜礼。

两弟走后,曾国藩把房门紧闭,静静地思索着这突发的重大变故。

皇上只有三十岁,正当盛年,虽有体弱多病、常常咯血的传闻,但曾国藩从没有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地崩驾。

尽管这些年来,皇上对自己有过猜忌,但总的来说还是信赖、依畀的,尤其是去年实授两江总督,这表明猜忌已大为消除。

有此际遇,本人生大幸,正要乘风远飏,岂料……曾国藩心里很痛苦,叹息自己命运多蹇。

他拿起兵部咨文,将八个顾命大臣的名字再细细地看一遍。

新主只有六岁,国家的大计今后都在这八个顾命大臣的手中,自己的命运,湘勇的命运,乃至东南大局的命运,都将听命于这八人的安排。

八大臣中载垣、端华都是袭爵的王爷,名位极高,人却平庸,景寿是个驸马,为人木讷谨慎,无所作为,名列第四的肃顺,是曾国藩熟悉而钦佩的人。

他干练刚明,早为朝野所知,尤其是力主起用汉人平乱,足可证明他是满蒙亲贵中有识之士。

曾国藩永远记得,当年的出山,正是基于肃顺向大行皇帝的荐举,而去年的实授江督,更是因为得力于肃顺对大行皇帝的劝说。

没有肃顺,说不定会没有今日的三军统帅;没有肃顺,说不定现在仍处在孤悬客位的尴尬局面。

曾国藩是感激肃顺的。

但肃顺太专权,太跋扈了,积怨甚多,仇人甚多,曾国藩一直审慎地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

另外四人都唯肃顺马首是瞻。

端华是肃顺的异母兄,载垣与端华亲如兄弟。

这样看来,除开一个景寿外,其余七人都是一党,这一党的首领便是肃顺。

顾命大臣,远者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羡之,近者如本朝的鳌拜,都没有好下场。

顾命大臣地位太高,权力太大,既为别人所嫉恨,又难尽如新主之意。

一旦新主羽翼丰满,根基巩固,便会嫌顾命大臣的束缚。

而顾命大臣又往往自恃功高,不甚敬重新主,也就容易为新主制造加害的口实。

对于这些复杂的君臣关系,曾国藩是揣摩得很透彻的。

何况现在这个顾命大臣的首领是如此地刚愎自用,不得人心,又是如此明显地结党拉派,自我孤立,他能“顾”得久吗?曾国藩为肃顺的前程捏着一把汗。

第二天一早,安庆城里的文武官吏们一齐前来督署,身着素服的曾国藩带着他们,在大行皇帝的牌位面前三叩九拜,然后放声大哭。

曾国藩想起咸丰帝对他的恩德,动了真情,眼角边不断流出泪水。

曾国荃和大部分官吏们只是阴沉着脸,干号了几声。

正哭拜之际,胡林翼赶来了。

他是特为来安庆祝贺的,进城后见到素灯白花,惊问其故,才得知这一消息。

胡林翼赶忙驱马来到总督衙门,来不及与曾国藩等人打招呼,先对着咸丰帝牌位大哭了一通。

哭临结束,曾国藩置办素酒,为胡林翼洗尘。

吃过饭,二人携手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吩咐荆七,今日一律不见客,他要与这位心心相印、足智多谋的老友畅谈当今的局势。

“大行皇帝驾崩,既感意外,又不感意外。”

胡林翼平静地说。

他没有曾国藩那么多的忧心,且自己正患咯血,极需保养,他哭临纯粹是演戏。

“应甫、壬秋这一年来,信里都提到圣体不康,京师知内情的人都说,皇上的病难以痊愈。

不过,毕竟只有三十岁,也太早了,我又感到意外。”

“大行皇帝即位十二年,长毛就造反十二年,没有过一天安宁日子。

去年洋人兵临京畿,被迫秋狝木兰,身体原就弱,又受此奇辱,更是雪上加霜呀!”曾国藩的情绪仍在悲痛之中。

“本来,京师有恭王在那里应付,洋人的事也平息了,大行皇帝在热河好好休养休养,身体也就会日渐好转。

偏偏大行皇帝年轻,放任自己,不知爱惜,终于越来越不济。”

胡林翼不悲痛,反倒不讲情面的揭穿了咸丰帝毙命的老底。

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也是个浪荡子弟。

二十岁那年,时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胡达源,下狠心把儿子死死地打了一顿,这一顿打把胡林翼打转了,二十四岁乡试高中,第二年连捷中进士点翰林。

胡林翼虽然以后克己修身,但可惜,少年**时得下的痼疾却害了他一生,不仅身体孱弱,更使他后悔莫及的是,三妻四妾没有给他生下半个子女。

因为有这层缘故,胡林翼对咸丰帝的死因看得清楚。

素来谨慎的曾国藩从不在人前谈论皇上的事,更何况是皇上不光彩的私生活。

他有意转了话题:“新年号定作祺祥。”

胡林翼思考了一下说:“这两个字像是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

’”“正是,正是!”曾国藩十分佩服胡林翼的博学强志。

刚接到兵部咨文,看到“祺祥”这个年号时,曾国藩想了很久,想不起出自何典,最后还是身边的幕僚们翻了半夜的书才查出,不料胡林翼随口就答了出来!“这个年号取得好,无疑出自八大顾命大臣之手。

国家虽遭大变,有这批老成谋国的大臣掌舵,看来不会出乱子。”

曾国藩有意这样说,他要借此试探一下胡林翼此时的态度。

“涤生,今天就我们两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对于国事,我没有你这样乐观。”

胡林翼的城府没有曾国藩的深,在多年交情深厚的老友面前,他是愿意敞开心扉的。

“上面的事,你素来比我灵通。”

曾国藩亲手给胡林翼斟上茶。

“顾命八大臣牵头的名为载垣,其实不是他。”

“是哪个?”曾国藩明知故问。

“肃顺。”

胡林翼说。

他近来身体很差,时常咯血,本来就略长的脸,这下因干瘦松弛,越发显得狭长了。

“肃顺这人聪明能干,敢作敢为,自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人,但办事手段太狠了一点。

咸丰八年为科场案杀柏葰,至今使人心冷,近来又为户部宝钞处案严办了一批大员,京师物议沸腾。

肃顺的仇怨太多了。”

“是的,峣峣者易折,太刚直的易招怨恨。”

曾国藩想起咸丰三年至六年这段期间,在湖南、江西屡遭挫折的事。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初若不那样执意强行,略作些宽容,事情可能会顺利得多。

还是老子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关键是要最终达到目的,走的路不妨迂回点。

欲速不达,示弱反强,天下事就是这样的!可惜肃顺不明白这个道理。

“涤生,还有一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曾国藩离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说的谁。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跟我说起了一个人。

此人为今上的生母。”

“你是说懿贵妃?”曾国藩离京时,懿贵妃叶赫拉那氏尚只是一个名位不高的贵人,莫说外臣,就是宫中也不把她作个人物看待。

但后来居然就是这个小名叫兰儿的贵人,大受咸丰帝宠爱,给皇上生了个独生子。

母以子贵,不久便晋封为懿妃,后又升为懿贵妃。

现在她的儿子继了大统,无疑她就是太后了。

对于这个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龙天子的生母,曾国藩所知也仅仅只有这些。

“宫中的事,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哪里知道,但官秀峰却清楚得很。”

胡林翼说。

“他当然知道,他是满人,宫中耳目甚多。”

曾国藩极有兴致地问,“官中堂说了些什么?”“他说这个女人非比等闲,不要说大清朝没有这样的后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与她相比。”

“啊——”曾国藩吃了一惊。

“官秀峰说,此人国色天香,自不必说,更兼绝顶机警,这都罢了,此人还有一个嗜好,便是贪权!”“贪权?”一个女人也贪权,曾国藩颇感意外。

“涤生,这一年来由热河发回的奏折上的朱批,你说是谁批的?”胡林翼的问话使曾国藩好生奇怪:“朱批还有谁假冒?”“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托懿贵妃批的。”

“有这事?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说。”

“我当时也这样责问官秀峰。

你猜他怎样?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说:‘你看你这人,大惊小怪的,这在京师已不算秘密了。

’”曾国藩想:朝中出了这样的太后不是好事,嘴上却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太后,新主虽在冲龄,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这样,不能放心。”

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话。

“为何?”“倘若太后与肃顺一条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现在恰恰是太后与肃顺面和心不和,两个都要揽权,都要自作主张,而皇上嫡母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今后有戏看了。”

“哦,是这样!”曾国藩站起来,甩了两下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外患内乱,主少国疑,庙堂不和,时局维艰,他已预感到,或在热河,或在京师,很可能不久将有大事发生!“涤生。”

过了一会,胡林翼又神色凝重地说,“还有一桩事,也令我忧虑不安。”

“润芝,你都敞开说吧。

你刚才说的这些,使我大有收益。”

曾国藩重新坐到胡林翼的对面,说,“我这几年在外带兵,与京官接触甚少,筠仙、荇农、壬秋他们也不常来信,对朝廷中的事懵懂得很。”

“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了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在京师办理夷务的恭亲王。

大行皇帝这样冷淡才德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只怕会因此种下麻烦。”

“是啊,恭王,怎么能忽视恭王呢1/3|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