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其烦。

就算装糊涂,装久了也嫌麻烦。

再这么下去,他干脆就得装耳背了……好像,他已经开始装耳背了。

还是崇碧那天实在受不了他,说了句大哥呀,你快了。

他问什么快了。

你就快不用装、就耳背的年纪了,还不正经。崇碧让他抱着大憨小憨,摇着奶瓶,一点儿不耽误“教训”他。那个邱潇潇就在冲奶粉,笑的手抖,奶粉撒了一桌子……

到了“佟宫”,下了车佟铁河走在他前面。

离着老远,房子里的笑声传出来。

客厅的纱帘没有落,叶崇磬一抬眼就能看到客厅里的情形:一群狗和一群孩子把佟家的客厅弄的像游乐场,女主人自端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他们几乎是滚在一处的疯玩。

铁河站下,叶崇磬也站下。两人不约而同的叹气。

叶崇磬知道自己的叹气是感慨,身边这位叹气是无奈。多么幸福的无奈,叹气都像是在炫耀。

“少了妥妥。”他微笑。能辨认出来在地毯上熊猫崽子一样打滚儿的三个差不多大的男孩里有一个是金家的宝贝疙瘩。疙瘩和安安稳稳差不多大,连模样都有几分相似,圆滚滚的体型也相似,都结结实实的跟小红毛花生似的招人疼。

好像摆满月酒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会满地跑了……

门一开,一群狗争先恐后的扑过来,将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鞋的俩大男人扑腾的根本没法儿站稳。偏偏俩人在人前都是周周正正的模样,这一会儿的工夫,被一群狗弄的狼狈起来,偏偏又没有人来救他们……“阿端!”佟铁河终于忍无可忍。这群狗根本就是恃宠而骄。

“哎。”自端远远的只应了一声。

倒是陈阿姨笑着让人把狗都带出去,拿了粘毛的刷子让这俩人自己处理一下衣服。

叶崇磬看了看身上,佟家的狗打理的也干净,这么起劲儿的扑腾,身上倒没沾什么狗毛。这若是他的毛球……他都不敢想。

方大姐乐意继续替他收拾屋子,却还是不乐意碰毛球。

毛球除了他又不让别人碰,梳毛的活儿只有他自己亲自动手……他看看佟铁河。这人从前是最讨厌狗的,可是,你看他,最后一只狗被带出门之前,他亲手把粘在它背上的一块什么给扯下来,还要摸摸它的狗头……发现他在看,他低声说:“有什么办法呢?”

叶崇磬止不住笑。

是呢,有什么办法呢?

爱其所爱而已……

那一群孩子却比狗狗的反应要慢的多,跑在最前面的是帖帖,乖乖的拿了一双新拖鞋来给叶崇磬摆在脚下,叶崇磬笑着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她就毫不犹豫的亲了他一下。

憨背正好。柔柔软软的小女孩儿的亲吻,让从冰天雪地里进了屋的他,瞬间就要融化了。

疙瘩和安安争先恐后的奔着佟铁河去了,根本没顾上理叶崇磬。

佟铁河把那俩小家伙一边儿抱了一个,对女儿瞪了一下眼,佯装生气的说:“都不亲亲daddy吗?叶伯伯臭不臭?”

叶崇磬歪着头看帖帖,也问:“叶伯伯臭不臭?”

“不臭。”帖帖也歪着头,回答了她父亲,又悄悄的对叶崇磬说:“daddy可以天天亲,叶伯伯不能天天亲,当然要先亲叶伯伯。”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爱娇的模样。vorp。

叶崇磬哈哈笑着。

自端这才过来,顺手将落在最后的爬行者稳稳拎起来,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轻声叫他叶哥哥。

叶崇磬直起身,曼声应着。

她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若是别人都这么大了还叫他叶哥哥他会觉得别扭,可她叫就不一样。

她此时好像和她的女儿帖帖似的,还没长大。

帖帖揪着他的裤子——只够的到他的膝盖处,紧紧的攥着——他知道这一晚上她就不会放过叶伯伯的了。他将帖帖抱起来,漂亮的鬈发洋娃娃一样的安静可爱。

佟铁河一手拎一个,把安安和金疙瘩抱稳在怀里,问自端:“已经来了么?”

“来了。就等你们呢。飒飒他们刚来过,把疙瘩搁这儿了,晚宴结束再回来。说,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要是疙瘩睡了,他们今儿晚上也住这儿。”自端笑着说。

“这是把咱家当托儿所了啊?”佟铁河看看金疙瘩,说:“疙瘩,是不是?”

金疙瘩不明白托儿所是什么意思,见铁河这样问他,他“吧唧”一下亲在铁河脸上,说:“小姨父,我饿……”奶声奶气的,但口齿清晰,听在人耳中,心都要化了。

“哎哟,哎哟,我们疙瘩饿了啊?怎么回事儿啊,小姨没给疙瘩吃饭饭啊?小姨不像话。疙瘩等mummy回来去告状吧……”佟铁河额头触着金疙瘩的额头,笑着说。

叶崇磬看着他变脸儿变的那个快,笑的脚都要软了。

自端也皱着眉,笑着说:“叶哥哥,你先里面请坐吧,甭理他,他又发疯了。”

“好。”叶崇磬笑。

餐厅里那阵仗还是很够的。

全套的工具都放好,师傅和伙计各据其位。

叶崇磬虽然听说是吃牛肉面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套表演,他倒是也没想到佟铁河讲究到让人连厨房都搬过来。

他忽然就笑了。

佟铁河这人,讲究什么,都能讲究到极致。

“专机让人接过来的啊?”他问。

“是啊,水都是那边带过来的,不然味儿不对。”佟铁河从桌上拿起一瓶酒来。

“你可真是。你们老爷子知道了,捶你都是轻的。”叶崇磬笑着说。

“他呀。”自端见他笑,只说了这两个字,回过身去把稳稳放在座位上。

保姆过来帮忙,把几个孩子的位子都安排好。自端是好不容易把帖帖哄着叫到了她身边去坐。

叶崇磬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边那几个小毛头,像毛茸茸的小鸡似的,仰着头看她,听她轻声细语的跟他们说,要乖乖的、等下要怎么吃……他微笑,揉了揉眉。

“上个月爸在这儿,他表现的那个好啊。妈妈就说他,乖的跟避猫鼠似的。”自端笑着,摸摸金疙瘩的头让他等一下,不要着急,面还太热。她看了铁河一眼,有点儿嗔怪。

“也就这阵子吧,老爷子这回又回京了,往下这几年,瞧好儿吧,我真得夹着尾巴做人。”佟铁河坐下,微笑着给他斟酒,说:“好久没和你喝两杯了,你忙起来也太忙。”

酒也是西北的酒。

佟铁河骨子里有西北人的粗犷和豪气。就算他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声不响的给他斟酒,不声不响的喝掉。

炖在亮晶晶的圆筒状大锅里的牛肉汤翻滚出腾腾的热浪,香气满满的溢出来;并排搁着的煮面的大锅同样水汽氤氲……彼此也都不说什么话,这一团团热乎乎的味道,让人觉得异常舒坦。

酒应是几十年的陈酿。闻起来是郁郁沉沉的香,喝到嘴里口感好极,醇厚且回味无穷,口中又觉得有一点点的涩。渐渐的让人身上就放松下来,变的暖洋洋的。

打了一场球,喝了几杯酒,对着两个能让他身心舒畅的朋友……他觉得今天晚上像是平安夜。

佟铁河说,牛肉面一人一碗,多了没有。

他要了荞麦楞子。

师傅浓重的西北口音让他听起来有点困难。但那一手拉面的绝活儿像手臂间华丽至极的舞蹈,细细的面粉尘一般扬着,雾气似的……想起前两天刚下过雪,之后便渐渐的更冷了。冬天里来一碗热面,再简单不过,也再舒坦不过了。

荞麦楞子吃完了,汤也喝光了,他跟铁河继续喝酒聊天。

好像知道他们要谈事情,自端照顾孩子们吃好了,就招呼保姆一起带他们出去了。

叶崇磬问铁河:“不是有事儿和我说?”

“永昌建设整合,有一部分资产要处理。”铁河简单的说。

他立即明白铁河的意思。这事儿他知道,亚宁问过他的意见。

他问:“你想接?”难怪今儿他一个电话打过去,铁河毫不犹豫的就说行见个面吧。

“我是没想到他先让人来问我。条件开的还很优惠。”佟铁河说着,看了一眼外面客厅里——他坐的这个位置刚刚好,客厅里自端正在打电话,她的一举一动,他想看到,都能看到。他回头见叶崇磬在留意他的举动,笑了笑,说:“她还没吃饭。”

叶崇磬点头。

“我看了下,永昌的这部分资产,按说我接是比较合适的。”佟铁河缓慢地说。

“你接不合适的话,他也不会跟你先通气儿。你们俩这些年,说对手也是对手,说冤家也是冤家,说回来,互相也更了解。可能这一部分资产,转给你,他应该也是觉得托付了个合适的人。”叶崇磬说。董亚宁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忍痛割爱,也要割的值得。永昌是他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从战略上考虑,若非要分家不可,他也得保证分出去的孩子有饭吃。

可能是喝了酒,心里热,就觉得更感性一些,说不出来那点儿唏嘘感叹。

不过他觉得不用说出来,佟铁河应该都懂。

“跟我过招,他下手很干净。这样的对手,我就算再不待见这人,尊重总是有的。”果然佟铁河给叶崇磬倒了酒,“我能明白他那份儿心。永昌是他的心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碰了下杯子,都将酒一口闷了。

“我已经让人去评估了。下个周给他报价。我捡这么大一便宜,也不能让人吃亏。”佟铁河说着,听到脚步声,头都没回的说:“你赶紧来吃饭。”

叶崇磬对走过来的自端笑笑。

自端是一副有话说的模样。

佟铁河又是头也没回,一伸手,就将自端的手准确的抓住了,拉着,也不说话。

“我等会儿再吃……”自端望着叶崇磬。

叶崇磬有点奇怪,就听铁河说:“干嘛还等会儿?过了饭点儿你再吃,回头胃疼不给你……”

自端空着的那只手一下子比在铁河的唇上,说:“叶哥哥,湘湘一会儿就到了。”

两个大男人都沉默了。

“我们俩刚通过电话,我……多多去年在家里吃牛肉面,吃的很开心。我就想着……”自端声音柔柔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佟铁河咳了一下,瞅着叶崇磬,说:“我媳妇儿。”

自端扯了下他的手,他转头看她。

叶崇磬笑,问:“干嘛呀你们?亚宁来吗?”

“不来。”自端说。

“他要来才怪。”佟铁河回过头来对叶崇磬说,“那个小多多,和他那爹、他那舅舅小时候一样,一肚子心眼儿。”

叶崇磬笑着点头。多多么,当然。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多多了,上次见,是去看美网,在包厢里遇见多多、邱亚拉和汪瓷生。两老一小见了他都很高兴,尤其是多多,跟着他回他的包厢去。一场比赛看下来,他体会到董亚宁说的“巨累”是什么感觉——夏天亚宁跟多多在伦敦看比赛,只看了一场盛装舞步,董亚宁回来就说,“我恨不得揣着大英百科全书坐他身边儿,省得老怕自个儿一不留神就显得像个蠢蛋”。董亚宁后来叹了口气……这种压力,没跟多多相处过的人,不懂。

他是会觉得心疼。

希望他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别那么聪明,别着急懂事。

他想着,喝了一口酒。

“多多有什么心眼儿啊,上回他们几个一起玩儿,让妥妥给治的晕头转向。”自端听了就笑,伸手扯了下铁河的衣领,轻轻的拍了拍。还是望着叶崇磬的。仿佛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对他很抱歉。可是偏偏又不好说的很明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深海似的……

叶崇磬微笑着。

明明是根本不相像的眼睛,他愣是觉得相像。

自端听到外面车响,说:“来了……我先去看看啊。”她说着,又看了叶崇磬一眼,才走开。

叶崇磬沉默着,佟铁河见他酒杯空了,要给他倒酒,他说:“够了。再喝就高了。”

“高了就高了。晚点儿老金来了,你还是得喝。”佟铁河照样给他满上。

叶崇磬看着酒杯里汪着的颤盈盈的白酒,酒香扑鼻而来,他笑着说:“这酒真不错。”

“管够。”佟铁河说。

叶崇磬拿起酒杯来,两人碰杯的时候,酒洒出来一点点,洇在手上,有一点点灼热感。

按说门外的狗儿们该叫唤了,可并没有。

说话声由远及近,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叶崇磬!”那个极漂亮的小男孩冲进来,哇的一下叫起来,“你真的在这里啊!我以为auntie骗我……”

叶崇磬笑。

仔细看看allen,好像长高了一点,又好像没有。

还是这么瘦瘦的细细的。

他捧着他的小脸儿,狠狠的揉了下。

“叶大哥,二哥。”屹湘进来。她已经脱了外衣。屋子里暖和的很,再加上餐厅里热气沸腾的,她面色有一层红润润的粉色,看上去气色很好。

叶崇磬点点头。

自端让屹湘先坐下,说:“我还没吃饭呢,等你们。”

“我要不早就来了,临出门想起你上回说的那款牦牛绒的毛衣来。我拿回家不知道搁哪儿了,找了半天才找到。”她说着就笑了。

“你可真是的……多多,饿不饿?”自端笑着问allen。allen摇头,她跟屹湘说:“飒飒听说多多回来了,说改天请你们吃饭。”

“她什么时候生啊?”屹湘端起面前的小瓷碗。刚刚上桌的热面汤,闻着就香。她跟师傅说要韭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