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这天,宫里照旧举办掌灯大宴。

据说前朝明圣帝八岁继位,小皇帝贪玩儿,于元宵节当晚溜出宫去看悬灯万盏,身边只有贴身一个不怕死的小太监跟着,看花灯的人多,熙熙攘攘,只转了几个弯儿,小皇帝就找不见了。小太监顿时吓住,他才十二三岁,也知道这么回宫就是个死,当下心一横,就隐姓埋名的跑了没踪影。皇宫里乱成一团,找了整七天,就在第七天夜里,有个老和尚掌着盏佛灯将小皇帝送还回宫。

明圣帝自此,便于正月十五这一天在宫中设大宴,遍掌灯盏。

传闻是否杜撰暂不论,明圣帝本人确是一心向佛,他在位四十年间,督造佛寺以十万计,大肆礼佛,烟火迷茫,佛教大盛。且佛寺供奉极好,民间无论男女争相剃发,以至明圣一朝土地少人耕种,竟十之五荒。

后来大周建国,勒令许多和尚尼姑还俗,对佛教也多行打压之策,但掌佛灯的习俗却沿袭下来。

当今圣上要个团圆的意头儿,东西六宫妃嫔皆妆点得花团锦簇,几位开衙建府的皇子也要入宫。

如今宫中是淑妃掌事,此次大宴便是由淑妃承办。

布置花灯设宴等事,往年她也操持过,并不觉烦难,倒是今年皇上提起此事时,特意提了“团圆”二字。

她的心腹大宫女见她俏眉紧锁,良久才大着胆子上前轻声劝道:“娘娘,奴婢多嘴,静思殿中德妃娘娘那儿……娘娘还是跟万岁爷求个情儿方妥当。”德妃若还禁在静思殿中,谈何团圆?万岁爷既有此意,淑妃娘娘就算是心里不痛快,也得给万岁爷铺这个台阶儿,把人放出来不是?

淑妃端起菊瓣翡翠杯子,呷了口茶,才将心中的烦燥压下去些儿,皇上当初将德妃禁足时,并未提及时限,既然皇上有意解了她禁足,自己去跟皇上提了,还能得个宽容大肚的考语。只是自个儿心里头不大乐意罢了。

她将杯子放在炕桌上,整了整凤冠,起身道:“服侍本宫去伺候万岁爷用膳。”

皇上如今圣躬不豫,所食之物皆要由太医过目,但凡有一丝寒凉之物都不可。淑妃捧着汤盅伺候,抿嘴一笑道:“臣妾瞧着万岁爷用的香甜,心里头也透亮。如今大宴一应事宜都已安置停当,万岁爷瞧着可好?若万岁爷觉得好,臣妾还等着万岁爷赞臣妾两句呢!”

淑妃颜色颇好,弯颈垂首,露出一小段儿白皙的脖颈,鸦发上妥贴的压着点翠花钿。她伴圣驾日久,皇上喜欢如何妆扮,她心中有数。

皇上笑了笑,却没言声,殿中灯火不盛,大半掩在阴影当中,淑妃捉摸不出皇上的意思,只得定了定心神,又含笑道:“臣妾思忖半日,一直有句话想对万岁爷说,又怕说出来不妥当……”

皇上的想法都露不到脸上来,只淡淡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淑妃这才笑道:“如今国运昌隆,俱是盛世气象,臣妾便想着,大宴自然是要办得热闹喜庆才是。臣妾斗胆跟万岁爷替德妃妹妹讲个情儿,不如也让德妃妹妹出来凑一凑热闹?德妃妹妹虽说是犯了错儿,惹得万岁爷不开怀,但好歹今日是十五月圆的日子。”说着又悄悄觑了一眼皇上的神色,“皇后娘娘先前儿在时,就极喜一家子团聚,皇后娘娘对臣妾和几位妹妹都是极好的,臣妾想起来,时时感怀。”

皇上笑笑,声音听不出起伏,道:“除了皇后,朕的身边便是你伴朕最久,你办事妥当,朕很放心。”转头对李贵全道:“去静思殿宣旨罢。”

她确实猜对了,皇上本就有赦德妃之意,否则也不会仅仅因自己这样一句话,就立刻下口谕,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极不是滋味。她与德妃是同一天入的东宫,又是同一天被晋的妃位,要论伴驾时日,德妃并不比她少。皇上对德妃,还是有情意在的。

淑妃只觉得噎了口气在喉咙里,面上笑容却是更盛,“臣妾替德妃妹妹谢过万岁爷,德妃妹妹知道万岁爷惦念于她,必然欢喜无限!”

她还待凑笑几句,但见皇上并无多大兴致,伺候皇上进完羹汤,便跪安了。

皇上近来越发沉默寡言,于人猜忌之心也日盛,前些日子有朝臣上本奏请立后,他便忖着一向温婉的淑妃也是有野心的,亦或更有野心的是二皇子,如今他都已经开始联络朝臣,想来是觉得自己身子不济,活不长了罢。

正月十五这一日,日头才落,一轮圆月便已经自东头升起。

宫中布置得如同灯海,各宫宫人往梭其间,夹杂着欢声笑语,全不似白天里让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的皇宫模样。

大宴设在承乾宫,一进厅门处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琉璃芙蓉彩穗灯,两侧步步锦窗格檐下,遍挂各种彩穗宫灯,厅外游廊里皆罩琉璃罩棚,数十米的游廊里,挂满了各样羊角灯、戳纱灯,皆是每宫娘娘贵人及各宫宫人所制,或画或绣,抑或走马观灯,灯火辉煌,直映得大殿之中亮如白昼。

大宴所请,皆是同姓宗亲。虽说坐席还顾及男女大防,但赏灯却在一处。

成福郡主是个跳脱性子,见着热闹就板不住腿,在游廊里闲闲拉拉从头逛到尾儿,谢琳琅原还规规矩矩的在太子妃和几位王妃身边端庄坐着,却硬是被成福郡主拉扯走了。

“横竖今儿就是进宫来玩儿的,你倒在那儿坐钟,有什么趣儿,你瞧那些个宫妃,平日里多么小心翼翼的模样儿,今儿不也是提溜着灯盏到处转?”成福郡主拉着谢琳琅的手,往游廊一头扯,“那边还设了个几案,上面供着笔墨还有茶点,可以即兴出个灯谜挂在灯笼上让人猜。”

谢琳琅笑道:“你不是最不耐烦那些灯谜?还巴巴儿的要过去,准不是瞧上灯谜了罢?”

成福郡主灿然一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是我瞧上了一盏灯,想跟圣上讨要,可我连那灯的名字都不知道,岂不丢人?你来帮我参详。”

谢琳琅吓了一跳,“你别不是瞧上了香案上的那盏佛灯罢?那可是要供足一个月的,你若敢去讨要,睿亲王不打折了你的腿才怪呢!”

成福郡主一径拉着她走到几案前,道:“你瞧瞧,佛灯我会不认得么?这个灯有趣儿的很,比走马灯精细多了,还带活信儿的。”

谢琳琅往几案上去瞧,是一盏錾珐琅的楼阁小灯,只有婴儿拳头般大小,令人惊异的是,里面竟置着一张小桌,一左一右两个椅子上各坐着一个着罗簪环的美人,阁楼顶上有活信儿可以扭转,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映向左侧,便照亮左侧椅子上的美人,若灯影皆往右侧,则照亮右侧那个美人,更难得的是做得极为精致,美人头上的虫草簪都清晰无比。

谢琳琅也惊异半晌,说不上名字来。

成福郡主笑道:“我就说罢——”话音儿还未落,就见抱柱后转出个人来,笑道:“说什么呢?让本王也听听?”

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身着三彩团花蟒袍,目光肆无忌惮的在成福郡主身上转了一圈儿,才笑着给谢琳琅作了个揖,道:“给六皇婶请安了。”也不等谢琳琅说话,便直勾勾的盯着成福郡主,笑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本王竟从未见过。”

谢琳琅目光冷了下来,淡淡笑道:“礼王殿下不在御前陪伴圣驾,却有心思出来转转了?”

礼王嘿然一笑,挠了挠脑袋,道:“每天我娘说我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偷个闲儿,良辰美景,遇到六皇婶,六皇婶也来教训我了。横竖皇爷爷跟前儿有大哥在呢,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皇爷爷跟前儿转,皇爷爷也嫌腻烦不是。”

谢琳琅不好摞下脸,挂着笑讶然道:“殿下竟不认得成福郡主?”

礼王的嘴张得能吞个鸡蛋下去,成福郡主他还得叫声祖姑母呢,不由得悻悻,立时就耷拉着脑袋,道:“本王小时候见过郡主,这些年未见,郡主竟已经出落得这么出色了!”大概是习惯使然,语毕还“啧啧”两声。

成福郡主拉长个脸,道:“礼王?我倒是才想起来,礼王殿下事忙,咱们就不打扰了!”

礼王一听她出言,竟又笑了,心想皇爷爷宫里还有差着辈份伺候的贵人呢,不过是个郡主罢了,差出几辈儿远去了!又见她颜色惊人的小脸,衬在黄晕晕的灯下,心就痒痒,抢上一步拦她前面,笑道:“本王不忙,忙得是本王的哥哥,谁有闲功夫理本王呢!郡主喜爱这灯?本王去把匠人找来,一问就是了!”

礼王比成福郡主还要小上两岁,只是他长得高大,把路拦得严实。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跑老家来过节,在老家的电脑上写的,键盘不好用,手指头都要敲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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