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上玄沿东坡拾阶而上,三跳二跳便站在山头前后而望,苍松翠柏长满山脉,在乌云笼罩下浓墨重彩,山势南北走向,腾挪起伏宛转跌宕,左有小山凝卧,右方山坡平缓,明堂前有一小山耸立,状如伏牛。古上玄从狮子首向北兜山,过了两条山谷发现半山腰有一小径,顺小径走到拐弯处忽觉尿急,向山神祷告后,在一石凹处小解,“哗——哗——”作响,忽见山脊角冒出一男子,约有四十岁,身材魁梧,颧骨高突,小巴宽长,面色青黑,也背着一包裹,古上玄紧转身躲避。

“哈,我还以为转过来是一山泉,没想到是人造清泉,够猛的。”男子一口浓浓的南方口音。

“见笑了,”古上玄不好意思地提上裤子,“兄台尊姓,从何而来,欲往何处?”

“在下免尊姓徐,名弘祖,亦称霞客,江阴人,一生唯喜游览山川,如云霞之客,不定去处。”男子答道。

“哦,霞客兄,幸会,幸会,在下古上玄,家在附近,来山上消暑纳凉,也无定所,我们倒可以结伴同行。”

“啊,幸甚幸甚,我一生孤单而行,今日得友乃一生一喜也。”徐霞客爽朗一笑。

“徐兄从江阴而来,一路上靠何为生?这路途花费不菲也。”古上玄问得很实际,因为在交通工具落后和社会金融系统未健全的古代,出趟远门何其艰难,不说天气和路途、地形等问题,单是一路上的吃喝拉撒就把人愁死,出行千里万里往返需数月甚至数年,要带多少衣裳盘缠,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客栈,还有沿途有野兽、盗匪、水源食品、雨雪寒气、疲劳样样都使人忧心,更何况人物风俗多样,语言还未必通用等问题。因此,远程旅行绝不像现代人所以为的那么浪漫轻松。玄奘、马可波罗、库克、哥伦布、麦哲伦这些中外驰名的旅行家其实都是以命相搏,一路上九死一生。

近代小说《格列佛游记》、《鲁滨逊游记》还有大量的具体生活描写,而现代小说电视剧往往把古人出门想象成很简单的事情,以至于严重脱离现实,有人就质疑小龙女出门究竟要带几条内裤,几天洗一次澡,如何保持冰清玉洁?我们的徐霞客是如何为生呢?

徐霞客答曰:“吾少时曾学堪舆之术,一路上碰上大户即为其指点一二,以此业挣些银两,若遇上山间小户亦为其化煞解难,只要管吃住就行,见有寺庙道观最好,还可以与僧道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哦,霞客兄原与吾是同道之人呀。”古上玄显得有些兴奋,“吾先前赴蓬莱时,途中亦为三家员外庄园调解风水,挣些个路费,现真是同人于麓也。请兄台道一道此山吉凶如何?”

徐霞客言:“适逢在此逗留两日,已看过一遍,吾观此山脉蜂起九首,聚于南头见九道石脊,上妙之相也,山形似生龙跃进,根脚有力,气势恢宏,官鬼禽曜,一应俱全,左水倒右,出经坤口,出口处捍门逆水,绝佳格局也,普通人茔葬于此,点穴得位,后代亦可出州官达贵,不知阁下看法如何?”

古上玄不住地点头,“所言极是,只是不知此山名字。”

徐霞客答曰:“此山名杨家山,因北宋杨六郎曾盘踞于此,前方小山名孟良寨,后方小山名焦赞垴,二人为杨六郎前锋后勤,常言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哈哈,哎呦——”徐霞客一脚踩在一块青石上,青石松动向山谷中滚去,幸而古上玄一把将他拽住。

山谷中传来一阵叫骂声,“哪个天杀的要害老子,不要命了。”紧接着有几个人在帮腔,“上去捉住砍了,敢害二当家。”

徐古二人大惊,惹祸了,有土匪巡山,撤吧。徐霞客在前,古上玄紧跟,古上玄一点也不费力,徐霞客脚力亦不凡,二人很快下到山前平地上。这时,那几个土匪大喊,从山四周顿时又出现几个人,还牵两匹马追来。古上玄拉住徐霞客,“你把我包裹带身上,然后我背你跑。”

徐霞客气喘吁吁,“别逗了,今日休矣。”说完一个踉跄。

古上玄扶起徐霞客,一把扛在肩头上,“起脚。”古上玄背着人虽然觉得很重,但脚下却依旧如飞,徐霞客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瘦弱书生背着自己跑得比马还快,骑马的土匪被越跑越远,天空忽起了个霹雳,“轰——”一声雷响,古上玄顿时被盯住一样,巨大的惯性使两人狠狠扑倒在地,古上玄觉得脖子如被扭断一般,徐霞客幸而有胳膊肘支了一下,否则恐将大地啃个坑。土匪们拍马赶到时,二人还没有爬起来,只在地上呻吟,不久又来了几个土匪将二人围住,一土匪用脚踏在古上玄身上,“这家伙真邪乎,居然跑这么快。”

二当家赶来了,“将他们带寨里,娘的,老子在山下撒泡尿,蹬块石头下来差点没让老子当了太监。”

徐霞客被押着走,而古上玄却迈不开步,几个人抬也抬不动,二当家甚是纳闷,古上玄大呼“将我的靴子脱下来”,两个人赶紧解开鞋带,这才将古上玄抬起来,这时天降大雨,二当家提了提鞋,纹丝不动,便用手伸鞋里摸,一触及杀猪似的尖叫,再看手指尖已腐蚀了一层皮,露出血肉来。几个土匪用刀捅了捅,一对纸符被捅出来,遭雨淋了以后“嗞嗞——”冒烟,瞬间燃烧起来。

“这是什么鬼玩意?”二当家惊呼。

“此乃神马符,一友赠之,垫在鞋底行路如驾浮云,可能是被雷电惊坏了功效,此前不知会这样,若早知如此,阴雨天万不敢用也。”古上玄也惊魂未定。

“带上走,见大当家的。”二当家跨上马捂着手指呲牙咧嘴。

约莫一个多时辰,一众人来到西北更大的一处岩石山上,入寨后四位当家的并排而坐,二当家的手指已包扎好,与中间另一位窃窃私语了一阵。

“四大王寨,二位来即是客,吾愿招待酒食,敢问你们从何而来,作甚?”大当家发话了。

徐古二人将来因明告,他们的包裹也被搜罗一番,古上玄的唯有衣服、贴身物件、碎银子。徐霞客包裹内搜出了一个精致的罗盘和一块青石板砖,正面刻着某人的生辰八字,刻槽内像是血迹浸染,上面还打着石蜡。

“这是何意,寻找风水宝地吗?”大当家问道。

“此乃先考遗迹,据其生前讲述,在下曾祖公一百多年前进京赶考时与本朝苏州才子唐伯虎同时答出一道旷世怪题而被诬陷舞弊行贿,遂革去功名,家门至吾辈已四代科举空还也。故先尊交代一定要觅一处灵地葬之血碑,以利徐氏后人功名也。”

“哦,那先生看我赞皇境内可有宝地?”大当家兴致很浓。

“正在觅,不过吾观此山日后可出大英雄,大豪杰。”徐霞客倒是很灵活。

“哈哈哈,正中我意,备酒兄弟们,为二位接风。”

觥筹交错中,彼此都开始熟悉,大当家也向二人介绍自己身世,“吾刘洪福原是赞皇城东人,自幼习武,家境潦倒,卖地娶妻,双亲病故,后来因不堪赋税沉重而与衙役争执,失手杀人,只好逃窜在外,妻子被捉受辱后自缢而亡,吾一怒之下率人将县衙门杀个鸡犬不留,遂带一众贫苦兄弟上山落草,靠打劫过活,其实大家谁不想过个安稳日子,官府虽不敢轻易来招惹,吾众亦落个自在,但这种生意毕竟不能给大家养老送终,吾已过不惑之年,近来不仅忧虑人生出路问题,二位先生学识丰富,可否为吾指点迷津?”

古上玄举杯敬酒,“在下敬佩大当家的是个性情中人,义气为重,但若谈到人生出路,天下能有几人不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当家胸襟磊落,心怀众人,日后有机会何不报效社稷,佑护一方苍生。”

刘洪福沉吟一番,“如今魏阉当道,朝政昏暗,报国无门也。吾恨不能杀尽那些贪官污吏,救百姓于水火也。”言毕轻叹。

徐霞客此时似有醉意,唱吟:“把酒当歌,为欢几何。生当尽情,死便埋我。敢问苍天,出路何在?幽幽青山,百千沟壑,翩然往来,任他坎坷。”

众人听了不禁鼓掌叫好,大当家举杯,“来,兄弟们,为咱们幽幽青山干杯,一辈子何惧逍遥!”

二人在大王寨停留数日,徐霞客腿脚闲的痒痒了,于是商量向大当家的辞行。下得山来,古上玄谓此处向南约三十里许还有一远亲,想带徐霞客同去探望,徐霞客亦爽快答应,可到达以后一打听才知数年前已逃荒而去,不知去向。土坯房子仍在,二人只好在此过宿,并向邻家少买些柴米鸡蛋油盐做饭,吃饱了之后古上玄往土炕上一躺,叹曰神仙不过如此。徐霞客从邻家寻了灯烛取出笔墨纸卷开始写作。古上玄见状问道:“霞客兄,在写些什么?”

答曰:“吾每到一处,总喜欢记述当地人物风情、山川地理,以及路上遭遇、个人体会,回家便整理成册。”

古上玄起身看了几页,“哇,哇,霞客兄这文笔不居翰林实在有点屈,不过后人倒是因此可以大开眼界了,老兄一生都到过何地?”

“吾今游历二十载,东至蓬莱,西抵华岳,南睹丹霞,北遇五台,中原名山无不登顶呀,三遇劫匪,十几次死里逃生,却乐此不疲。”

古上玄连说佩服佩服,“今日劳顿,宜早些休息,明早再游也。”

第二日一早,古上玄起身做饭,徐霞客取出一张地图研究。饭后古上玄问道附近可有美景,答曰向西数十里有群山绵绵,景色酷似岭南丹霞山,层峦叠嶂,郁郁葱葱,人间罕见,当地人称其为障石岩,吾五年前来此一望,还以为自己走反了方向,南辕北辙矣,今欲再往之。”

古上玄大喜:“即刻动身,当年听闻一米姓前辈言丹霞胜景,心仪久矣。”

徐霞客笑谓:“勿急,此地今年大旱,山泉稀少,待我取一袋井水备用。”

二人一路上言笑甚欢,徐霞客为古上玄详讲各地山水民俗趣事,听得古上玄津津有味,不过古上玄因没有神马符,爬山走路显得吃力很多,只好中午找个人家休息。次日晨,二人来到障石群峰,古上玄道:“好个去处,果如人间仙境。”徐霞客指着一岔口曰:“此处向前有一巨大回音壁,对着它喊一声,能回数声,音传十里之外。”于是前往,至谷前见一寺庙,问曰知是槐泉寺,因一泉水得名。徐霞客欣然欲舞,“上次来走另一条路竟未知也,今夜难得有此好地儿容身。”又往上走了没几步,见一环状山位于峡谷对岸,徐霞客指着说:“是了,是了,喊一嗓子试试。”

二人放喉大喊,回音绵绵不绝,“喂喂喂”“噢噢噢”兴致勃勃时,徐霞客忽然停下,“吾一生游荡,孤零一身幸而有伴同行,不甚欣喜,今是吾生辰之日,唯汝在侧,吾欲与汝结为兄弟,意如何?”

古上玄欣然曰:“吾早有此意,对此山宣誓如何?我乙丑生人。”

徐霞客说:“吾痴长两岁,由我先说,弟附和之。”

“苍天为证——为证——为证,我等今结为兄弟——兄弟——兄弟,不求同生共死——共死——共死,都求心心相印——相印——相印。”

古上玄亦喊一遍,回音响彻山谷,响毕二人大笑。

古上玄问:“大哥一生见过几处这样的回音壁?”

“十多处吧,不过此处好像是天下最大的,别处未有胜于此处者。”

“其实,天下最大的回音壁是人心,一句话可能会回响一辈子。永远不忘。”

夜里,古上玄熟睡正酣,被徐霞客捅醒了。“玄弟,盛夏日出甚美,随我登主峰一睹为快。”见古上玄睡意未退,“取泉水洗把脸就精神了。”说完背起包。

东方泛起鱼肚白,两人来到峭壁前,朝霞色的岩石层层叠叠,松柏苍翠,贯穿其中。古上玄问应从何处攀登,徐霞客指着一处,“绕过这道山脊就是了,此处有一天热石梯可达山颈,上面有一块平地,抓紧时间吧!”

所谓天梯即一层一层的石头凸出,踩着正好,无需过多加工,陡峭处用手扒着石缝也能踩稳,由于需要全神贯注,两人也无暇言谈,半个多时辰过后,他们坐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台上歇息,

徐霞客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头,“看,那山上有九尊天热石像,应是风化而成,当地人称之为九女峰,太阳出来之后恰好从九女石上划过,甚是绚丽。此山群被命名为赞皇山,相传周穆王伐犬戎,追至此不见犬戎踪影,梦见伏羲、神农、轩辕三皇指引,于酉日大破犬戎,遂将此名为赞皇山,以感谢三皇圣德也,赞皇郡以此山得名。”

话语间,赤红的太阳探出头,夏日阳光一照面便觉晃眼,二人脸色都是金灿灿的,活像两尊雕像。当阳光从九女石像间透过时,两人都不能直视了,身上亦暖意洋洋。

“上到顶吧,兄弟,我还记得路。”徐霞客起身跺跺脚。

山头别有一番洞天,十余亩的平地上长满野草,五彩小花零星点缀,四周群岭起伏错落,近处小山矮矮伏首,碧空无云,神清气爽,古上玄躺在草坪上,有一种虚脱感。

“吃些干粮吧。”徐霞客坐在石头上卸下包裹。

“我好久没登过这么高的途经泰山,急于回家,没来得及,据说泰山上观日出最壮观。”古上玄做起来啃干粮。

“是呀,天下名山若论雄伟无过于泰山也。”

“我少时喜登山,爬过几次太行,那时的我心气很足,每当见过高山便总想爬上去,看一看山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可每当上去了,才发现山的两边其实没什么两样,就如同一个人总想知道自己的将来,而真正经过了‘将来’,才发现‘将来’与‘过去’其实没什么两样,同是一场幻梦而已。于是我逐渐丧失了所有追求,只想平平淡淡活下去,今天一行,算作人生一场惊喜,站的高了,才发现有许多平地上无法看到的美景,比如这鬼斧神工的九女石,也许我若追求,将来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新意。”古上玄若有所悟。

“哈哈哈,兄弟所言正是吾心也,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我真想爬一爬天下最高的山,不枉此生也。”徐霞客畅言拍腿。

“大哥一生走遍四方,可遇有地名叫‘康’的去处?”古上玄问。

“嗯,听闻四川再往西,就名‘西康’,亦称‘康藏’,是吐蕃人聚集地,亦有少量汉人杂居于此,据说那里全是崇山峻岭,仰面看山,帽子掉了也望不到顶,远处望去,山顶俱覆盖冰雪,很多喇嘛就在山上修行,吾神往久矣。”

“那从这里怎么走?”

“正西南方,此去当八千余里,山路较多。”

古上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下山时已过了辰时,到了半山腰,望见一片松树,都有腰粗,树龄约几百年,徐霞客喊停,“绕山走还有好去处。”两人一前一后绕了二里听到水流声,古上玄欢呼:“渴久矣,正好救命。”

来到瀑布处先洗了手链,接着喝了个饱。古上玄拍着肚子打嗝,“不想高山之泉如此甘冽,可惜没有绿茶。”

“谁说喝茶非龙井,”徐霞客从兜里掏出几片绿叶,“路上刚采来的,嚼嚼吧,在漱漱口试试。”

“嗯,唔,清甜无比如甘露入口,山中尽是宝,大哥带火石没有,待会拣些干柴草叶,中午抓只野鸡来烤了充饥。”

“玄弟暂忍耐一时,愚兄还有一愿未了,且随我来。”

二人三绕两绕,来到山南面,“你看那里。”徐霞客手指向两边。古上玄顺势看去,不由得啧啧称奇,“天地造化,竟有此物。”

“你再看这里。”徐霞客引着走个弯,指着山壁。

“哦,弄物一对八,阴阳之道也。”古上玄叹道。原来徐霞客所指西方有一石柱子独矗岩边,像极了挺起之物件儿,而山壁上有斜凹的一块中间的一道缝,下面湿漉漉地滴水,缝边附着薄薄的一层黑泥,上面还生有青苔,酷似女性外阴。

“吾数年前曾来此,甚为惊叹,先尊闻此便令吾日后安其骨碑在此,今先尊之愿可遂也。弟且先回让,待我点穴葬碑。”说着从包裹中掏出小铲和刻有八字的石碑。

古上玄回到瀑布处等了好一会儿,徐霞客才失魂落魄地走来。古上玄言:“大哥后人将大有造化也,能得此灵地。”

徐霞客轻轻摆手,“家族能否出王公将相,其实不在地,唯祖上德行也。”

古上玄摇摇头,“无德之人岂能得大福之地,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家运感召也。”

翌日起床,徐霞客言欲沿太行向北再行千里,古上玄想回家与亲眷团聚,二人只得依依惜别。

出得寺来,二人握手,徐霞客说:“珍重,后会有期啦。”

古上玄感而动容:“许多人也许一生只为一会,其实我很想与大哥一同畅游四方。”

“哎,有缘自会再见,有此情常留在心里就行了,赶路吧,多保重。”徐霞客挎上了包裹。

“若来日后相会,再同游此山。”古上玄摊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