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音从长安出发径直向西,他未翻过秦岭、巴山,一来体力不允许,再者,他听闻张献忠率兵打入四川,开始称王,并且也玩斗地主,玄音不想去招惹。

向西没多远,进入终南山地带,在王维的笔下,这里“白云回望合,青霭人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唐太宗李世民也对终南山着意颂扬道;“重峦俯渭水,碧峰插遥天。出红扶岭日,人翠贮岩烟。迭松朝若夜,复岫缺疑全。”此山由来文化积淀深厚,古今仙道隐士居多,三面俱是峻岭,玄音打问了一人得知藏地需向西南挺进,于是略调整一下方向。

此时已转入深秋,风中已带寒意,玄音身上的衣物早显得单薄,幸而这几日晴天,白天还算舒服。九月十七,他来到一峡谷中沿溪上行,此地山川秀美,千峰叠翠,万峡溢绿,风光旖旎,泉水清清,沿石流润,不远处还有一道飞瀑,让玄音忆起了神农架,山坡随处可见茶树,玄音诧异,难道这是江南?

沿一山谷经过密林,后找到一道石阶,玄音大喜,有人工痕迹的地方必有人家,拾阶而去找到一寺,坐落俩谷之间,午后日睨三分,云雾在谷间升起,玄音多年前畅游的回忆在此又被勾起,他扣了扣寺门。

开门是一僧,说明来意后,人家很客气将玄音请入,知客僧招待安排大寮房一铺位给玄音睡,玄音询问此寺名称,常住几人?答曰此为康宁寺,常住九人,除方丈外,都住此屋。

寺庙并不大,唯有大雄宝殿一间与寮房、方丈室、斋堂占了近二亩地,不过坐落在山谷间,起落有致,幽静宜人。

旁晚,方丈带群僧化缘回来,知客僧报与玄音参见,玄音见方丈,一怔,方丈见玄音,同样一怔。

“汝——”

“您乃潘先生,虽已无小胡子,但模样还是没多变。”玄音有些激动。

两人搀扶在一起,跺足感慨。

晚上,两人聊了很久。

玄音路上偶遇农家,茶余饭后谈天说地互相听不甚懂,与潘九珂交流却少有障碍。

“潘先生现在法号?此乃何地,尚属略阳境否?”

“贫僧现名‘空命’,此地属武都境内,不过这里从北周起便称‘康州’,所以人们仍多以康地自称。略阳府在正东。”

“此谷乃幽梦谷,山水最胜,汝不妨多留几日,一览全景。“

玄音点头致谢,“方丈昔称‘九珂’,现称‘空明’,可否悟透人生本空之大道,还为人算命否?”

空命惨然一笑,“时光总要过去,算命不如认命。”

玄音称是,“连您都不算命了,还有谁有必要再去算,真不如老实念佛,欣往极乐矣。对了,您自称命中九道坎坷,可否全度过?何时出家?又为何来此?”

空命老泪纵横,缓缓说道:“吾一生历经疾病、灾祸与艰险九次入死又回生,今已无挂碍矣,十年前,家乡闹饥荒,三年不雨,颗粒无收,吾率全家吃树皮草根多日,渐已不支,逐举家逃荒,至陕北境,实在无吃的,家人无奈,乘我外出时以孙子、孙女与他人换来猪一头、婴孩一个互吃,我回来时只给我剩下一条婴孩的腿。呜呜——”空命欲做呕,玄音听得出冷汗,胃里一阵抽搐。

“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吃肉了,那是我孙子、孙女的命,我只能逃离人群,我从来没给自己家人算过命,我怕全家被人吃掉或被他们吃掉我,我当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命运何要让我遭遇如此的悲哀?”

玄音泪已不止,颤抖地说:“众生无量生中互啖互食,何其悲也,悲恨无尽,相食无休,哀此长夜,何时可旦!”

空命的声音开始粗沉,“我当时只是想远离一切人,拼命逃出这非人的世间,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留下一全尸,是求生的本能使我一路跋涉到这里,被众僧所救,从此遁入空门,现在的我才十岁,以前的潘九珂,已经在那次逃荒中随着他的后代一起被吃掉了,现在的空命,只是为了继承师命教化善众的一具活尸,一颗燃烧的灵魂而已。”

之后是长久的静默与抽噎。

这几天知客僧带着玄音浏览了幽梦谷全境,并交流着各自旅游经历,最后俱感慨“江山如此多娇”。

十月初,一场暴雪不期而至,康州一地唯余茫茫,玄音无法出行,众僧皆劝,等待春暖雪融之后再出行。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一场接一场,千山万树似乎怎么也褪不去银装,寺内用水发生困难,只好就地取雪,好几人都因此得了痢疾,玄音冻得关节与腰椎生疼,还得坚持砍柴火,干柴堆满寺庙。

腊月底,冰雪初融,日空干晴,登高一望,景色尤为壮观,玄音与方丈空命站在一坡顶处观景。

玄音问“四周俱是何地?此距康藏还有多远?”

空命以手一一指向:“西有陇南,西北舟曲,北有西和与成县,东北徽州、双当,东为略阳,此距康藏已不过两千里。”

“哦,双当?罗崇道的家乡,原来我从这里过两次却不知,哈哈,开春还要不要去拜访他?”

空命笑曰:“双当距此不过二百里,罗崇道在五年前曾来此游玩多日,还向吾提及汝已出家,有时间去见见他也好,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呵呵。”

“南方想必是巴蜀之地,我曾到过四川。”

“嗯,前不久听说张献忠在那里称了皇帝,明朝完喽。”

玄音点头,又问:“法师一生算命无数,可曾遇到能改变自己命运之人?”

空命摇摇头:“好像没有,若悟色法本空,人生如梦之理,改命何用?生,吾顺势;死,吾宁也!”

二人同时大笑,下坡时空命脚一滑,玄音忙扶住,叮嘱其要稳,然后侧转身搀扶空命下坡,才两步,玄音踩在一块冰上,哧溜一滑,连爬带滚地下去了,到最底处,玄音的腰背撞在大石头上,大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玄音发现自己躺在方丈室中,想挣扎起身却发现自己胸部以下竟没有了知觉,众僧皆安慰,玄音亦爽朗一笑,称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晚上,唯有方丈一人坐陪,空命叹曰:“昨日已立春,再过四天就是大年初一,往年此时寺里很热闹,可惜汝身为我受此难,吾亦无心主持俗务矣!”

玄音言:“昔罗崇道推算吾命‘遇康则止’,我曾不服,立志欲改变之,可终究无法逃脱上天赋予我的命运,按我的八字,乙酉立春之后当有一劫,我现在彻底认命矣。”

空命忙止其言,“莫乱想,现在康宁寺养好病再说。”

夜深人静时,玄音疼的难入眠,强忍着不出声,心里无尽的悲凉,“好你个姓罗的,算你准,我服了,认命矣。”

玄音从此不进饭食,唯饮清水,谁劝也无用,专念弥勒,极其痛苦时,玄音出声困难,方丈在旁为其助念。

大年初一,弥勒菩萨诞辰,山风凛冽,凌晨烧饭时不慎起火,火借风势很快蔓延,众僧惊叫,方丈疏通众人下山避难,尔后径自转身入火,回到方丈室,玄音呛得直咳嗽,空命挣扎着将其扶起,背靠背坐着,合掌共念弥勒佛号。

中午,风停火熄,寺庙化为灰烬,唯在方丈室原处,一缕白烟直冲云霄,历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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