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火车抵达石家庄火车站,以历了近两个月的漂泊,古灵终于回到家乡,回想这两个月发生的一切,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古灵一摸身上发现有零钱,干脆坐公共汽车回家吧,他用车站公用电话给家里联系了一下,父母都在家。

古灵下了公交车,还得顺着大街走三百米才能进小区,阳光很强烈,大地晒得发烫,路旁的绿化草坪地带在嗞嗞喷水,草坪中间插的广告标语有特色,不再是充满柔情的“芳草依依,踏之可惜”,而是超霸气的“今天你踩我头上,明天我长你坟上”,够睚眦。街边法国悟桐树上还有点树凉儿。好几个算卦的老头就在树荫下摆摊,此时正值高考成绩快要出来的时候,再加上这条街有个中学,因此许多家长都在此地问卜子女前途,算卦生意还算兴隆。摆摊的老头们个个说得唾沫星子四射,听听他们忽悠,发现也挺有意思。

一个瘦脸老头盯着一个憨头憨脑的胖小伙,跟他妈讲,“我给咱们市三个市委常委,六个区长,四个县委书记还有七八个局长都相过面,都是因为额头和眉心这一地带长着一条官运纹,你看,就这里。你的儿子以后少说也得是个副处级干部,你看这大耳垂生的,诶哟,真够福气。”说得那胖小伙他妈都合不拢嘴。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身旁围了好多人,他算比较年轻的了,约六十岁的样子,在煞有其事地给大家讲故事,“实话告诉你们说吧,现在全国算卦的除了河北的以外都不沾,邵伟华那第一本预测学就是在河北出版的,石家庄这地方仙气足。你们知道前段时间中央电视台找到的那足彩王吗,据说他就是咱石家庄的,现在跑别的地方隐居了,再不露头了。告你们说吧,他就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虽然比我小但人家天份高,学了才一年就超过我了,我见了他都得喊小师兄,不敢喊师弟。我那个师父更牛,任何人只要在他眼前一过,他都能看出这人是什么身份,什么时候富贵,什么时候倒霉。就说咱河北以前那个国税厅厅长李真,大家都知道吧,他当河北省委书记秘书的时候找过我师父,我师父告他讲,你三十八岁那年有道坎儿,只要能跨过去就平安无事,以后能官至国务院副总理。他问我师父怎样才能跨过这道坎,我师父只说了八个字:遇石则止,逢唐则兴。也就是告他说那年要在石家庄那就完蛋了,如果要去唐山干市长市委书记,等过了四十再来省里当个副省长,那以后就扶鹞直上三千里,不会飞流直下落黄泉。可惜啊!”

有人问:“那为什么李真不听呢?”

“李真这人太信命,从我师父那儿问了问,又去问别人,结果碰上个江湖骗子,那骗子算他以前的事,还能蒙个大概,李真竟信了人家,那骗子说你就在省直机关当个一把手挺好,捞起来顺风顺水的。李真一听特高兴,给了那骗子五千块钱,那骗子说再给一千吧,我就图个顺,李真一听又甩给人家三千,说我就图个发。唉,这个二货!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那能怨谁。哎,那小子!”老头盯着古灵,“看你心神不定,忧容满面的,是不是摊上事了,算一卦呗?”

古灵摇摇头,擦了擦汗,继续向前走。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拿着小本子给一男青年算命,“嗯,你二十二那年走官运,应该是参加工作,二十四走桃花,应该谈恋爱,二十五结婚,2009年应该生个女儿,这两年不太顺,老是受排挤,明年上半年还有再添一个小子的命。”

那青年男子显得很气愤,“我今年三十一了,博士刚毕业,还没谈对象呢,明年上哪儿生儿子去!”

白发老头被弄得挺尴尬,“小伙子别激动,有句话不是讲嘛,这知识改变命运啊……”

古灵回到家里,脑袋都发晕,像是有点中暑。老妈心疼地看着他,“怎么最近瘦了一大圈,眼眶都突出来了,这俩月怎么过的?”

“唉,这不高校大四的快毕业了吗,天天晚上折腾,喝酒唱歌摔瓶子,大半夜还往下扔暖壶,弄得这半个多月都没法睡,昨天一宿没睡好,前几天还拉肚子,受死那罪了。”

“那暑假前还用去单位呗?”

“不用了,到时听通知等安排吧。”

经历了近两个月的连续亢奋,古灵这才体会到积压性疲劳,一连在**躺了两天半都懒得动弹,饭量也锐减。2012欧洲杯正踢得如火如荼,但古灵实在没精力去熬夜,听听新闻也就算了,好在意大利这次小组赛没有像八年前那样遭暗算,尚有后戏。

到了二十号,古灵觉得精神劲缓上来了,于是出门将该办的事都办了办,买了个国产联想手机,续了张电话卡,还是原先的号,出国时办理的全球通电话卡直接废掉。万事达卡里的外币余额还剩不少,一并取出来兑换成人民币存工行卡里。连同正定国际商品城那边也一并用这个户头,近七百万的余额,外加一年一百多万的租金,对一个生活本分的人来说都不知道该怎么花。护照两年以后过期,无需理会,至于以后的生活,古灵还来不及多想,先休息够了再说。

周六,父亲接了老家一个电话,叹息连连,古灵忙问怎么回事。父亲将手机往桌上一扔,“还不是你那表叔,县里要开发一个地产项目,正好占到他们家那一块,开始时赔偿标准低,村里都不干,谁也不搬,家家准备一把铁锨锄头,开发商雇黑社会来了就一起出来打,把黑社会打跑两次。后来县里提高了赔偿标准,人们都签字搬了,就你表叔还在死抗着。”

“哦,我表叔为什么要对着来?”

“他想着要给下面俩孩子一人再买一辆车,他不是不想拆,所以赔他三套房子两间店铺还不行,非得跟县里多要三十万,说什么也不听,他从小就是那么犟,犟劲上来了谁说也不服。那城关镇镇长是咱家一个远方亲戚,人家上门做工作结果你表叔把人家骂了出去。县里城建局负责拆迁工作的副局长跟你叔叔是同学,关系都很不错,为这事也让县里给停了职。你婶说做做你表叔工作吧,结果你表叔蛮不讲理,扬言要杀你叔全家,都没法说他,跟精神病一样。前天人家去了几个黑社会人员恐吓他,结果他爷俩跟人家骂起来了。后来人家几个人把他爷俩打了一顿,现在你弟还在医院躺着呢。你表叔不服软,还打算要去北京上访告状,家里面都没法劝他,周围都拆光了,就他那一户,在那儿孤独独挺着,现在家里人都在担心他的安全。”

“哦,是这样,”古灵拿过手机,“我表叔的号是多少,我劝劝他。”

“行了行了,你少招惹他吧,他现在那劲头跟吃了炮药似的,都不可理喻,你省省吧。”母亲数落了两句。

“没事,我关心关心他还不行吗?”古灵存上表叔的号,出了门到楼下亭子里拨通电话。

“谁啊?”表叔的火气确实能听出来。

“我,小灵,我刚从北京回来,听说咱家里出事了,问候一下。”

“哦,没事,不用担心,我正在准备材料,过两天要去北京告他们。”

“对,就应该这样,我支持您,表叔,要不然他们也太猖狂了,国家的《物权法》到了下面等于放空屁一样。对了表叔,你们那宅基地有土地证明吗?”

“有啊,什么证件都全,反正达不到我的条件我绝不妥协,别看你表叔我平时挺随和,这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一步也不退让,房子是我的,我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别人同意他们的条件,我就不同意。”

“对,坚决不同意,本来农村宅基地就不允许搞开发的,您给他们那些王八蛋要什么样的条件呀?”

“在他们制定的赔偿方案原基础上再给我多加三十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电话那头挺坚决。

“多三十万哪儿行啊,起码让他们多加三十五万,如果他们要敢给您停水停电,那一天再让他们多赔二百,要不然就不走。”

电话那头高兴起来了,“还是你小子有种,跟你叔最投脾气。”

“那是,对了表叔,得给您提个醒儿,网上经常报道半夜强拆的暴力事件,一定得防着他们来,万一他们半夜一伙子人把你绑起来抬出去,然后推土机一推,说是施工误撞的,是机器操作失误,那您怎么办?”

“要是那样我就拼了这条老命了。”

“那没用,表叔,您想他们一来就是几十个,拿着镐把,也不见得真跟您动手,只要把您捆起来就行,那房子还是保不住啊!”

“他们敢!要那样我就进北京上中央告他们。”

“哦,别逗了表叔,您怎么还对这个世道抱有幻想啊?我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我知道,您要是走上访这条路,跟您说吧,您可能连门都找不着。那中央信访办接等处在个小胡同里,北京人都不见得知道地址,您就是找着了,想反映问题也难比登天。那全国各地的上访户得有多少啊?排队一排就是两三里,您大半夜过去能排进前三百名就不错了,从八点半上班到下午五点半下班也未必能轮着,碰运气排三天队轮着了也无非是登记一下,给省政府扣行政分,屁大的实际问题也解决不了。甚至一拖就是半年,您等得起吗?现在信访法禁止组团上访,越级上访,更不能拦截领导人的公务车。说明白了就是有冤枉让你喊,喊累了哪儿凉快还上哪儿待着去,再说了,各省那么多驻京办事处,干什么的?专门拦截上访,可能还没访着您呢,就把您装车里给弄回来了,有的上访户弄不好还得挨顿打。而您要是走司法程序告他们的话,嘿,别的我也不说了,上县里肯定没人理你,市里省里也一样,不信您试试,您要是直接上中央找公检法部门,他们不理你算好的,给您定个扰乱行政秩序罪都是可以的,谁叫你破坏地区经济发展的大局了。奥运会期间不就有这先例吗,您当时看新闻了吗?”

电话那头一阵短暂的沉默,“那你是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吗?”

“谁说无路可走!听我说表叔,要想保住房子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搞到枪,而且是冲锋枪,能连续发子弹的那种,还要多弄些子弹藏床底下,万一半夜来一伙子人拿着砍刀开着勾机铲车来了,你就冲他们哒哒哒嘟嘟嘟,朝脑袋上打,一个都不能放过。”古灵的语气显得特别激动。

电话那头又陷入沉默中。

“您听我说,表叔,只有搞到枪,您才可以什么都不怕。知道美国政府为什么不敢惹老百姓吗?跟选举不选举其实扯不上关系,根本原因是美国民众手里都有枪,看当官的不顺眼就打,知道美国有多少总统挨了枪子吗?林肯、里根、还有那谁?反正多的是。要让咱这儿村里老百姓都有了枪,您看村干部还敢耍横不?还敢贪污不?美国从来没有强拆,谁敢私闯民宅主人就敢开枪,还不犯法。人家美国为什么能够在全世界都牛x,靠得就是这个范儿。跟您说这天下从来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就得讲狠,你硬他就软。所以,事不宜迟,您赶紧做好武装准备,一旦他们半夜来了,你见人就开枪,杀一个够本儿,杀的越多越赚,把他们来的人都打死了要还剩着子弹,那您就干脆端着枪冲进县政府大院,不管见到谁,一枪一个,反正也是活不成了,索性把动静再闹大点吧,真要是把县长书记都打死了,那不就轰动了。就这世道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愿意再苟活,您看网上天天报道强拆打死人的恶**件,又有哪个当官的挨处理了?一旦有您打响这第一枪,全国民众说不定蜂涌而起,没准您就改写中国历史了。最好再准备俩手榴弹,别裤腰带上,一旦子弹打光了,他们想要活捉您的话,您就趁他们围过来的时候,拉弦跟他们同归于尽,多壮烈呀!这么一来,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去拆您的房子了,若干年后,也许会改建成中国二十一世纪钉子户革命纪念馆,会有无数人前去瞻仰,说不定以后全国的拆迁户都会把您的牌位供起来或贴门上当门神,那样的话,您就永垂不朽了表叔!”

电话那头也激动起来了,“你,你可别撺掇我,我真敢豁出去的!”

“那是,我表叔是谁啊!无极镇没人敢惹,以后还要永载史册!对了,我认识个开山的,他那里有雷管炸药,您要是想买我可以帮您联系,估计有那么三四十斤就可以炸平县政府,我要找他能给咱按八折优惠。对了表叔,俺同事给俺介绍了个对象,说一会儿要见面的,我得准备一下,没事失挂了啊,改天再聊。”

“哦,唔,啊,哦,挂了吧。”

古灵慢慢悠悠回到家,“我做了做表叔的工作,估计他一个星期左右就会签字。”

“他那性子,前一阵还想去北京告状呢,要问你的住址我都没理他,让他闹腾去吧,”母亲提到这事就没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