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晚上睡觉很早,基本上是从晚九点多睡到次日凌晨三点前后。据传这里是释迦牟尼佛为僧团定下的规矩,多睡反而伤身伤智。该醒不醒便会做梦,梦境一般会出现于后半夜,做梦很耗神。中国的《黄帝内经》将一天十二个时辰与一年四季十二月建相对应,指出人一天最佳睡眠时间为亥子丑时,即晚九点至凌晨三点。四点就必须要起床了,否则不利身体阳气恢复。晚上十点还不睡会伤阴精与肾气。本来这才是真正的科学,只可惜现代人似乎已体会不到生命本真的状态,他们都习惯了丰富多姿的夜生活,直到某一天身体出了问题,才挖空心思要养生保健。

“其实养生很简单,”黄老师侃侃而语,“一,吃素,二,多喝白开水,三,多闭目静心,四,早睡早起。能从小坚持这样做,活一百犹耳清目明,头脑不昏,我这阵子在山里常闭目静坐,觉得身心清净极了。”

“是啊,的确该早睡早起,我以后要坚持早晨五点前起床。曾国藩曾说过,观察一个家族子孙后代是否有出息,只需看三点,即孩子看什么书,结交什么朋友,早晨何时起床。现在八点半多了,收拾收拾睡觉。”古灵翻开床褥,“咦,这怎么有个竹牌?”床头下放着一块半厘米厚两张扑克牌大的竹牌子,上刻八个大字:世无疾苦,乃成正觉。

“哦,那块牌子是翁三弘落下的,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记得,他前阵子在这儿吗?”

“是啊,他跟我一块来的,昨天刚走。把这个励志牌忘了,交给我吧。我们从观音洞那边请了三块竹牌和一支炭笔。用笔在竹牌上写上字再找硬东西剜一剜,就能制成一块励志牌,正好我这里还剩一块竹牌,连炭笔一起送给你吧,回去慢慢刻。”

“谢谢老师,这位翁老师的书真让我受益匪浅,只是我这两年懈怠了,实在惭愧,明天早晨您起床就把我叫起来,我要跟着一块上堂念经。”

夜里三点十五,古灵就醒了过来,跟着僧人们一起去大堂诵经打坐,到六点多该吃早餐时,古灵早困得东倒西歪了。

“我的天啊,每天这样可是受不了。”古灵吃了早饭往**一躺,一动不动。

黄老师微笑着,“呵呵,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来,翁道长写了一部小说书稿留在这儿,有兴趣你就看看。”

“啊,翁道长居然还写小说,一定是修真类的吧!哈哈哈哈。”

古灵捧着那厚厚一摞纸看了一天半,思绪澎湃。翁三弘写的是明朝末年的事情,一位风水算命先生凭手艺在京城谋生,因官府排挤而返乡,回北方老家后没过几天消停日子又因辽东战事官府征兵而四处躲避。躲避途中与流民混成一路,饥寒交迫。他目睹了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及明朝灭亡,也遇上过清军入侵。后因自己妻子死亡亲人离散而选择在一所长满了柏树的寺院出家。最后,在一个大荒年被流窜的饥民所食,被人吃掉的时候竟带着恬静的笑,仿佛从此于苦难中得到彻底解脱。翁三弘的文笔描写过于悲怆,古灵看着看着不禁泪眼婆娑。

“人生苦短,甚至来不及反思!”古灵垂头叹息。

“这位翁兄花了半年的时间来写这本书稿,写着写着,他动了真感情,仿佛书中的主人公就是自己的亲人或朋友,真实地存活于自己的记忆里,修道之人最怕动情,一旦情动必然伤元气,所以他搁了笔,并且把文稿送给我。”

“我觉得这本书已经写完了啊。”

“我以为这本书已经完笔,可翁兄却坚持说没完,还应该有续集,他把文稿送给我是想让我以后有机会为他写后续,这个有点太难为我了。佛祖曾告诫弟子们不要亲近世俗文章,因为文学总是需要抒情,而众生在妄执情况下抒发的一切情怀都属戏论之作,或增人妄想,或乱人心志,而且还耗费修行的大好光阴。”

古灵眨眨眼,“那您可以写一写宣扬真理导人向善的文章啊!”

“呵呵,我又何尝不想,但是搞文学是需要经历丰富且又肯投入情感的。我这些年来生活很平淡,一直处在幸福与充实中,感情世界一潭止水。要我去写文章真写不出什么味道来,吸引不了读者。再者,如今的我已经对宇宙与人生问题再也没什么根本困惑,无论是对文学还是社会历史,根本提不起兴趣。把这份书稿送给你吧,你若有兴趣和时间,就替翁兄补一补他这本未完待续的著作。”

古灵将书稿装起,“比较有挑战性,幸好我还懂一点算命占卜的常识,能理解命运,将来有了素材也许会续写一段充作狗尾。其实依我看来,文学对于人类的确是没多少指导价值的,大多数文学作品都只能指出人生的处境与面临的问题所在,但却给不出答案,像《百年孤独》、《等待戈多》,还有的文学作品中给出的答案恰恰是使问题更严重的,像什么《老人与海》,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以及《玩偶之家》一类,他们走的是反抗这条路。也就《红楼梦》与《约翰·克里斯多夫》还算是在各自的文化基础上指出一条出路。可惜这样的书是懂了的不看,不懂的看了也白看,中国现在读书的人越来越少,经典作品也没多少人看了,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当作家还有没有前途?”

“其实在人生价值抉择这个问题上,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是灵魂是否永恒,人到底有没有来生,如果对这个问题深入思考的话,会觉得生命真的很悲哀。倘若人死如灯灭没有来生,那么世间一切将失去意义,甭管一个人怎么活,最终都要在死亡面前实现平等与虚无。就人类历史而言,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如果死亡意味着生命彻底走向虚无,那么无论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变得无所谓,也没有意义。在时间面前,所有生命都是失败者,只是各自的感觉不同而已。所以,撇开死亡来谈人生。实在没的谈,爱咋地咋地吧。然而死亡将是一个人无法去面对的痛苦与必然,这是个悲哀。而如果灵魂是永恒不灭的,人死还有来世,那就需要再做进一步分析。假如因果报应不存在,命运是随机的,那可真成了彻底的悲剧。活着就会让人觉得痛苦恐惧乃至无法忍受,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倒霉,而且生生世世永不停息,这种痛苦显然无法承受。生命本不该如此残酷和荒谬,于是人要想获得幸福,必须要有对永恒与出世的信仰。再者,灵魂不朽、生死轮回、善恶报应这些东西,无论于情于理于事,都是可以讲通的。如果灵魂不灭善恶报应真实不虚,生活就不是闹着玩儿的,因为一切言行思想都会带来相应的后果。一个人必须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可放纵自恣祸害他人。面对来世,人生好歹就有了盼头与动力。对于现世的苦难也便可以得到很好的慰藉,于己于社会,均受益无穷。因此人类要想获得永恒的幸福,必要学佛而后可。人生是个苦难的历程,同时也是一个需要发奋觉悟的历程,将来你要走写作这条路的话,当立意于此。”

“嗯,学生一定谨记老师的教导,上报佛恩,下化群众。对了,老师您现在修何种法门,不见您念佛诵经。”

“啊,我这两年一直在参禅,寻悟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来不去之八不中道之理。”

“哦,龙树菩萨的中观法门啊,只是我曾听说修禅需禅宗开悟祖师以正法眼藏的法流加持才能开悟。您拜何人为师啊?”

黄老师颔首微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习禅实有两种途径,一是仗祖师施以手眼点提,直指人心之潜藏的般若性,气象威猛,顿悟成佛,此称祖师禅。二是依正理如实思维执着烦恼,寻对治法门,气象缓和,此称如来禅。一是凭他力,二是仗自力!殊途而同归,中国儒家圣人孔子,其实就是仗自力以独觉的菩萨啊,佛门中人对孔子的境界与地位多有认可。禅宗于佛法中实为一乘大教,其般若之旨不仅使人超脱生死与烦恼,而且于世间也大有裨益。就教外言之,儒学得之,易侪圣贤;道家得之,轻薄神仙;帝王得之,仁被四海;士夫得之,智迈群伦;将军得之,心心卫国,奋不顾身;宰官得之,念念爱民,誓不贪贿;乃至大众得之,忠诚益忠诚,孝悌益孝悌,节义益节义,廉耻益廉耻,德有其基,咸能扩而充之。心有所污,咸能涤而新之,至矣哉,无上佛旨妙用之大也。

古灵由衷鼓掌称赞,“学生以前读《六祖坛经·无相颂》一篇,误以为六祖是将佛法门槛放低,以顺随世俗,今听老师**,方知菩提的确不离世间,会得般若智,如处真净土,明白啦。那么契入佛性之后,当如何应世,是不是按照儒家那一套规矩就可以?”

黄老师略思片刻,“规矩只是表象,而内在精神才最重要,孟子曰依仁义行而非行仁义。其实照我自己的理解,佛性是慈悲无量普度众生的,那么在人间,佛性其实可以称为大仁大义。众生本来都具佛性,故人之初性本善,所有人都有我执存在,趋利避害好似本能,然而众生于利己行为若非过甚,内心之仁每能流露。众生皆向仁求仁,世风就会转善,故有太平之观。若人人计较争夺极端利己,则乱象丛生,所以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为天下先。孔子曰君子矜而不争,崇尚温良恭俭让,皆本于此旨。而仁义之士的应世标准其实可以理解为尽到本分就行了。上至元首,下至平民,地位不同,各有应尽的义务,义务规则虽然随潮流而异,但都要以尽心尽力恪守职责为主,发挥自己作用去利益他人。当政者恒视民众若手足,掌教者恒视学生如子女,行医者恒视疾患者为亲人,务工者为社会增砖添瓦,务农者不惜流汗出力,科研工作者本着造福人类的心愿孜孜以求。乃至为儿女者无不孝,司职者无不忠。宅心仁厚,自然无放弃责任之失,实皆慈悲心本然流露的表现啊。百丈怀海禅师说:砍柴挑水,无非妙道。若能出好心办好事,人间何处不道场。”

古灵略有些羞赧,“实在惭愧,我作为一名教师,一个月拿着两千块的工资,却没有去争取上讲台,整天泡在图书馆醉生梦死,不愿付出,懒得为单位操心,没有丝毫利益大众之行。确实辜负了文昌星君的厚爱,唉——我当反省!”

“有些事情也未必是你一个人的原因,毕竟都是身不由己嘛,有空多读些书不是坏事,以后也许会有你的用武之处,一切随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