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秋,其实和他的冬,一样寒冷。

没有中原落叶那般凄凉的秋意,呼呼地北风一吹,广阔无垠却又无物遮掩的草原上,便顿时升起了一股绝不亚于寒冬的刺骨之感。

秋冬之分界,在草原上,很模糊。

模糊,其实有时候,也是矛盾的一种表现。

当人心情矛盾的时候,他的脑袋就会很模糊,想不清问题。

现在,宋义此刻戴着面具的脑袋,就和这草原上的秋冬之分界一般,模糊不清。

因为,他的心情此刻很是矛盾。

而他心情矛盾的原因,是因为他接下来可能需要做的一件事。

只是可能。

因为既然是能使人心情矛盾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不会去做的可能。

他要做什么呢?

“怎么了?为何这般苦着脸?”

本来空无一人的草野上,悄无声息地升起了一个平和的声音。

按常理,正在沉思的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第一反应应该是吓一跳。却不想,宋义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只是淡淡地借风回了一句:

“公子什么时候到的?”

“刚来不久。”

伴随着这声音,宋义身后转出一人,慢慢地走到了宋义的身边。

龙行虎步!

虽然步伐轻盈,悄无声息,但却无声胜有声。

而且,伴随着脚步的节奏,更有一股可怕的压力于无形之中悄然而至。

无色,无相。

因而无法察觉;

而当你发现的时候,你的身体却已被完全罩住。

无路可逃,只得臣服。

厉害的人!

只要是感觉到那股气势的人,一定会这么说。

循声看去,此人身型修长,似乎还有点娇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像是个充满华贵之气的少爷。

刚才说话的,是他吗?

看到这人的面貌,很难这样的一个人儒雅中略带些文弱的书生,可以发出这般强劲的气势。

不过,最让人在意的,其实不是他的气势。

而是他的衣服——

一身宽松的紫色长袍随着脚步摆动着,都上戴着一顶斗笠,一抹紫色轻纱子斗笠之上倾泻而下,将来人的面容正正好好,恰恰当当地遮掩得严严实实……

靠,这不是那个什么随心的标准装束吗?

这什么世道?

除了颜色,怎么这打扮都是一个模子啊?

这也传染啊?!

“随心公子,在下等你好久了。”

宋义似乎熟识来人,站起身子,轻轻回了一礼。

随心……

公子?!

这……

合着……

这名字也带传染的啊?!

怎么这么多随心啊?

难道是同一个人?

这也太扯了吧?

得,这项暂且按下不说,先听听这随……不,紫衣随心公子与这宋义之间,又是有着何种密议:

“怎么着?还在为那件事犹豫不决啊?”

宋义站了起来,这紫衣随心却又坐了下来,悠然问道。

“你应该清楚,”

宋义站起身来之后,并不打算看他早已看厌了的这紫衣随心的衣着打扮,只是微微跺步,仰头看着草原上的天,

“这件事与东方世家的事情并不相同,不是死几个人就能完事的。如果把握不好,这件事非但无法解决两族的恩怨,恐怕还会成为旷世之战的开端,到时候,恐怕便是你紫衣随心,也无能为力。那你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如此,你叫我如何不犹豫?”

宋义越说越严肃,甚至最后几个字全然是一副义正言辞,骇人听闻的语调和神色,令旁人不觉身子一颤,毛骨悚然。

当然,如果有旁人的话。

什么事啊?

这么严重?

“我知道啊。”

……

就四个字?其中还包括一个语气词?

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

靠,这叫什么人?

宋义也被这明显不搭调的语气弄懵了,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对方,眼中闪烁着迷茫。

“呵呵,别这么看着我,”也许是宋义的眼神太过凌厉,紫衣随心没有回头,也知道宋义在看他,可他接下来说的话仿佛更是文不对题,

“你不是和卡慕尔公主说过,觉得怀才不遇,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可施展。若是两族真的因此事开战,必然是一场千古大战,旷日持久,这不是上天送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吗?”

宋义死死地盯着对方,眼神宛如草原的夜空一般深邃,让人无法看清里面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良久,他一声轻笑,才缓缓开口:

“久闻随心公子做事**不羁,说话更是不拘一格,却能在无形中渡化旁人,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和那穿蓝衣服、白衣服,还有黑衣服的是不是一个人,不过,这个特点,倒是所言不差。”

“渡化?我什么时候渡化你了?”面对宋义明澈的一番话,紫衣随心却是装开了糊涂,“我就是缓解一下气氛罢了,你别多想。”

“哦?”宋义面对这装出来的糊涂,也不点破,只是继续问道,“可是,缓解气氛也解决不了在下心中的疑问啊?如若不解决疑问,在下如何做事?”

“这个……”紫衣随心一声迟疑,便低下了头,不再有那嬉笑之情,像是思考着什么。

宋义在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紫衣随心的声音悠悠地响了起来,可是刚一张口就让人大失所望:

“其实,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游牧之民雄霸草原,中原百姓安居关内,各得其所,不是很好吗?偏偏要打,打来打去的,又赚不到什么好处,还要死那么多人?何苦呢~~”

紫衣随心果然不同凡响,出言便是一番令人颇为汗颜的话语。

什么叫一定要打仗?

谁会喜欢打仗啊?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喜不喜欢事情了啊,

现在……

若是换做旁人,早就一大堆问题夹杂着一大堆废话从嘴里倾泻出来,倒给这身份不明的紫衣随心了。

可宋义偏偏没有这么做。

话,没有疯癫废用之所。

他相信这句话。

因为,

这是他的那位父亲教给他的。

所以,

他不仅没有烦躁,反而只是冷静地反问了一句:

“很多人都不喜欢打仗,可是没办法,两方世仇遗祸千年,这个结,恐怕不是那么轻易可以解开的。不然,在下也不会接受公子提出的建议了。可能,这是唯一能行的通的方法了……”

“那既然知道这是唯一可能行得通的办法,你还犹豫什么?”

紫衣随心紧接着就反问一句。

被这么一问,宋义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又缓缓说道:

“可是,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危险,若稍有差池,不仅无法成功,反而还会将事情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更会雪上加霜,为两族之间画上更深的一道沟壑啊?这,不得不让在下忧心。”

紫衣随心听了宋义的一番话,抬起头看着宋义,虽然他以一摸轻纱遮住脸,但是,透过那轻纱,却依旧能传出轻笑的感觉:

“宋公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事情还没做,就这般没有信心?这可不像令尊。想当年令尊可是顷刻之间,便令数十万军队消失地无影无踪,就连诸如‘儒帅’‘鬼帅’这样的天下名将,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的。其智谋固然绝妙,但是,在下最佩服的,还是他那天下无双的胆识。怎么如今到了宋公子这里,却是这般畏缩呢?”

听了这话,宋义也变了。

身体绷紧,双眼微眯,却射出两道尖锐凌厉的目光,他的脸此刻也仿佛变成了钢铁,坚毅刚直的同时,全然戒备,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把亟待出鞘的利剑,随时准备杀敌。

干嘛?

要动武?

为什么啊?

“呵呵,宋公子,别激动,”随心笑着给出了宋义这般变化的答案,

“在下的确对你有所了解,但大多是猜测,你且宽心,在下这般只是想确定您是否可以帮到在下,不然,这件事如此重要,即便有假,相信你也可以化险为夷,不是吗?”

宋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眼神中的警惕一直闪烁着。

突然,冷冷地脸上闪出一阵暖意,随即冰消雪化,眼神中的警惕也在瞬间褪去,宋义的声音慢而无奈地响了起来:

“随心公子说的对。便是公子真的想对宋某不利,宋某也无可奈何。毕竟,公子对宋某的底细一清二楚,而宋某却连公子的脸都还没瞧见过,足见公子之谋,远超在下,若是公子要对在下不利,在下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我喜欢。”紫衣随心呵呵一笑,却又开始谦虚,“宋公子到底是宋公子,尽管您觉得自己棋差一招,却依旧不忘反击。实在抱歉,宋公子,在下一者并没有想和你斗,二者,这抹面纱,是随心的传统,所以,在下以为,以您的气度,绝对不会介意在下遵循这个传统吧?”

“即便是在意,在下又能如何?”宋义一声轻笑,笑声舒畅,像是想通了什么,随即,他有皱起眉头,“但是,随心公子,不管这件事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在下心中还是有些结症,毕竟,无论成败,那数千人命可是都要……”

“无辜牺牲的,这才是宋公子真正的心结所在,对吧?”

紫衣随心插嘴接过了话头,宋义点点头,没再多言语。

“唉,数千性命白白丢掉,在下又何尝不悲呢?”随心幽幽一声长叹,抬起头,仰望着草原上那布满星斗的晴朗夜空,笑了一声,

“宋公子,你听过吗?据说,地上的每一个生灵,都对应着天上的一座星宿,每一个生灵弥留之际,他的那座星宿就会自天空坠落,等这颗星坠到大地,也就预示着这个人离开了人世。”说到这里,随心一声满溢着苦涩地笑声,

“数千星宿坠落?那恐怕就是天崩地裂了吧?”

被随心的话语深深吸引,宋义也是抬头仰望着那晴朗的天空,细细数点着那无数闪烁的星斗,眼中包含着悲悯之情。

终于,他似乎欣赏够了,低下头,低沉地质问道:

“既然公子知道这事态的严重性,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为了不让天崩,不让地裂。”

随心反应极快,回答极准。

这答案,他一定是想了好久。

宋义看着对方,等待他下面的解释。

“一切的起点,亦是一切的终点。其实,宋公子,你可有想过,这遗祸千年的恩恩怨怨,到底是由谁生的?”

谁生的?

谁知道?

听说过龙生龙,凤生凤,可这没听说过有什么是生恩怨的啊?

宋义没搭话。

“天地万物,皆有起源,这恩恩怨怨,当然也不例外,”紫衣随心也不顾一边的宋义,只是随性地说着自己的话,“其实,在下以为,这什么恩恩怨怨,全都是扯淡之事。究其源头,无非是谁冲撞了谁,谁打搅了谁的好事,谁过的比谁滋润,却并非自我拼搏,或者,是自我拼搏而成……,等等,其实,说了那么多,在下以为,全是扯淡,这都是什么事啊……”

说着说着,随心似乎很是激动,大嚷一声,

“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嘛。”

看样子他们两个是秘密见面,此刻随心这般大声嚷叫,宋义却也不出言提醒。

不怕被别人发现?

不知道。

随心嚷叫一番,似乎发泄清爽,便继续着他那随性而为的话语:

“可是,就是这些烦事,这些琐事,这些根本算不上事情的事情,竟能根深蒂固,让人变成仇人,更有甚者不共戴天,杀之而后快,令人发指,”

听着对方的话,宋义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

“而当这些事情,变成了民族的,再加上时间的淬炼,那就变成了可以吞天食地的恶魇,而且,”

说着说着,随心竟是浑身一颤,带动着那抹遮脸紫纱起了阵阵涟漪,仿佛是一汪受了惊扰的静水,久久不能平静,

“这恶魇摸不着,逮不住,就算你是千里眼,顺风耳,也无法清查他的行踪,而只要他一旦出来,那,”

说到这里,随心的声音终于严肃了起来,紧绷着身子,一字一字的轻轻吐出,

“就一定是天下大乱的征兆了。”

“而我们的责任,就是阻止这大乱的发生,对吧?”

宋义终于说话了。

“不错,”随心看了一眼宋义,笑了一下,“自古道,用弓用长弓,擒贼先擒王,既然一切都是这恩怨所致,那我等首先对付的,就该是这千年经过无数人所铸的恩恩怨怨,将之消灭殆尽,”

随心一顿,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

“一点不剩。”

人一旦说开了话,那就很少会停下。

宋义也悠悠地说道:

“千里洪灾,堵堤坝之口,不如疏水渠之道。”

“万年恶魇,围四面之势,不如露一处之遗。”

随心紧接着就加了一句。

两人相视良久,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虽然认识这么久,也密谋如此之大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

良久,宋义还是叹息一声:

“可是,那数千近万的的性命,还是要白白牺牲,这令在下还是颇为难做。”

草原一下子就安静了。

片刻后,又想起了那随心不急不缓的声音:

“人生自古谁无死?生者既生,就该好好抓住那些逝去之人留给我等的生存之机。我等既无法躲开一死之结果,那就更该抓住那来之不易的一生之体验,若是一直纠结于逝者之悲哀,那我等一生,便要永远欠下债了,来世,恐怕也无法偿还。”

听了随心的话,宋义的脸色,舒展开了。

“宋公子,在下多句嘴,”

随心喘息一下,清清嗓子,慢慢地仔细说道,

“我命由人不怨天,天道自然,生死有定数,而我的命该怎么活,便是天道,也无权干预,这,便是尽人事。朗朗乾坤,我自傲然~~”

最后一字,随心那不大的声音,竟然隐隐有着穿透九霄,响彻寰宇之态势,竟似将整个草原一震!

良久,一阵凉风吹过,才将出神的宋义唤醒过来。

这感觉,似曾相识。

不过,只曾有过一次。

那一次,令自己有这般惊心动魄,内心因震撼而狂跳不已的人,好像是:

自己的父亲!

这个紫衣随心……

算了,先不管这许多了。

既然他能让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就先……全听他的吧。

被害了就……认了。

宋义想到这里,抬头望望天空。

这满天星斗,那一颗才是自己的命宿呢?

还好,今天似乎没有流光划过,

还好。

“那么,”宋义的耳边,又响起了随心那捉摸不定的悠然声调,“你,下定,决心了吗?”

沉默片刻。

宋义的头,稳稳的点了一下。

每个细节,都是那么的有力,稳稳地点了这么一下。

很不容易的一下。

迷雾之中,总是有着让人无法看清的秘密。

就像断情桥一样,被迷雾遮掩,所以,你永远不知道——

其实,他是断不了的。

世间存在迷雾的地方是无法数清的。

所以,世间也就有着无法数清的秘密。

除了北方草原之上,宋义与那紫衣随心的密谋之外。在这里,就在这断情桥之旁,还有两个人密谋着一件同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暗皇,与武将。

其实,这两人在做什么,在下并不知晓。

但是,既然两人会在断情桥旁这等迷雾重重的地方单独谈话,除了要有密谋,在下想不出还有这两人还有何事可做。

至于在下为何要说是惊天动地……

这两人密谋的事情,哪一次不是让地动,让天惊的?

而且,此刻,尽管脸上都带着面具,但是,连在下这等局外之人都可以感受到那冰冷面罩之下散出的紧张,犹豫之氛围。

能让这两人呈这般态势,

还能不惊天动地吗?

“殿下,该下决心了。”

先说话的,是武将。

暗皇没有动静,依旧站在断崖之边,望着那重重迷雾,一动不动,似乎灵魂早已逃脱了躯壳的束缚,云游四海去了。

结果,下一句话,还是武将说的:

“殿下,您是不是还在犹豫啊?”

一阵寂静,连呼吸声都似乎没有。

本来就不多的两个人,此刻在武将说完这句话后,就再没人说话了。

很安静,却让人更感压抑。

干嘛?

这是唱哪出啊?

莫不成暗皇没听见武将说的话?

应该不是。

“能不犹豫吗?”

暗皇的话,正是他对武将问题的回答,看来他刚才听见而且听清了武将的问题,

“这个决心不好下啊。此事关系重大,莫说是失败之后是何结果。纵然事成,也要有无数的生灵离开世间,又要受轮回之苦啊。唉~~~”

“所以,殿下的心中,想到了放弃二字?”

武将的声调没有起伏,直白中却充满了质问的感觉。

“非也,非也,”暗皇对于被部下质问丝毫不在意,“只是,朕在想,也许,朕的选择可能是错的,所以,朕现在有些犹豫。”

暗皇说完,一阵风很自觉地在两人之间徘徊了起来。

颇有意境,只是,略有些不自然。

“殿下,不管您的选择是否正确,”武将从不哄人求人,当然,这套对暗皇也完全无用,“这条路,您都必须走下去,即便最后弄得乾坤大乱,生灵涂炭,您也决不能有半点动摇。”

“为什么?”既然哄人求人对暗皇没用,自然就要拿出理由来说服他了。

“理由有三,”

武将没有什么肢体动作,只是不急不缓地说道,

“第一个理由,为了天下万民。虽然二十年前,誓统帝灭四国,统天下,但是,这么多年来,殿下想必也早已发现,在这看似太平的面相之下,有着多少的暗流涌动。盗匪猖獗,庙堂不治,这样的世道,百姓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言?所以,为了天下万民,殿下必须完成大业。”

暗皇闻言,略点点头,又问道:

“第二呢?”

“第二个理由,为了多年来跟随您的将士。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将士为了完成大业,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甚至,有些人连面目都无法显露,忍辱负重,只为有朝一日,可以光宗耀祖,风风光光的行走天下。殿下,他们跟随您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所以,作为他们的主公,您就更不能动摇完成大业的决心。”

暗皇这一次的点头比上一次略微有理,紧接着便问道:

“那第三呢?”

“第三个理由,为了我。”

武将说这话时,语气依旧没有半点变化,却听得暗皇一惊,愕然之余,多加了一句:

“为了你?!”

“不错,”

武将没有半点兴奋激动,配上他所说的内容,让人颇觉别扭,

“你答应过的,大业完成之日,便是将天下交与属下之时,君无戏言,殿下不会反悔。”

暗皇默默地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武将,没有说半句话。

“属下对这天下很感兴趣,所以,属下一定要得到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