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的食堂人不算太多,潘玉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桌子上摆着一碗米饭,米饭上堆了几块看起来毫无油水的咸菜。

晚饭之后,在学院外面人车嘈杂的小吃街上,潘玉龙拨通了一部插卡电话。

“姐!我是玉龙。妈的病最近好点没有……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能不能跟姐夫借点钱啊?我们老师天天催,说学费要是下个星期再交不上,就视为自动退学了……什么,姐夫的车把人家的车给撞了?姐夫没事吧……啊,人没事就好!那要赔人家多少钱啊……那舅父怎么办啊……姐,你们也别着急,我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吧。你先别跟爸妈说啊,万一妈的病再重了更麻烦……姐,我这卡快没钱了,好吧,那我挂了。”

他挂上了电话,低头沉默了一会。

回到小院,他身心疲惫地走上楼梯。

进了房间天还没黑,潘玉龙在书桌前摊开书本,对面正房的窗户也是打开来的,一双纤细的手正在窗前的衣架上晾着一只白色的护腕。潘玉龙意识到女孩的目光忽地向这边扫来,便将视线赶紧移开,而正房那边则用不太友善的声音,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书堆里抬起头,对面只有紧闭的窗扇,整个小院静无一声。

“总是这样不行啊,我得找份工作。”潘玉龙决心已定,他换了一身相对正式的衣服,走出了院子。从这条古老的小巷走向繁华的街市,其实没有多远。走进了一个茶楼,向坐在柜台的后面仰头看电视的老板娘开口问道:“对不起老板,请问您这里有晚上的工作吗?”

老板娘盯着电视,半晌才突然回过神来应声答腔:“啊?有啊!下午四点开始。”

“下午四点?请问有晚上七点的吗?”

“七点?七点不行,七点你来干吗?”

老板娘又仰脸看电视去了。潘玉龙只好点了点头:“那麻烦了。”

离茶楼不远的是一家烧烤店,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和几个朋友坐在餐厅的后院里吃着烧烤,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青年,声音中透着干脆和爽快。

“七点啊,行!交五百块押金吧。”

“还要押金啊?”

老板瞪圆了眼睛:“哪儿不要押金啊,我把服装发给你了,你一调屁股溜了,我怎么办?”沿着这条街再往前走,灯光显得有些暗淡,潘玉龙在一家名为“深红”的酒吧门前略停半步,望着门口的灯红酒绿,他犹豫了一下,继续朝前面的一家大排档走去。一个满身油污的小老板拿着潘玉龙的学生证翻来倒去地审视半天,才把证件又递了回来。

“哟,学酒店管理的?那您别上我这儿啊,您上那儿啊!”潘玉龙顺着小老板的手望去,他的目光穿过一片低矮老旧的建筑看到远处的一座摩天大厦,大厦顶部的霓虹灯写着“万乘大酒店”几个辉煌的大字。小老板笑着说道:“我这儿是招农民工的。”

一无所获的潘玉龙回到小院,对面的女孩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了下来,和潘玉龙在窄窄的楼梯上狭路相逢。潘玉龙主动侧过身来,让女孩先过。女孩的目光和脚步同样,都在潘玉龙的身上停顿了半秒,然后咚咚咚地跑下楼梯。潘玉龙站在楼梯半腰,视线尾随着她的背景,她跑到小院门口,和她一起跳舞的一个男孩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正在等她。女孩上了那辆摩托,双手搂了男孩的腰部,摩托车随即风一样地开走。

潘玉龙呆愣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来,走上二楼。

这个晚上终于安静下来。

潘玉龙一边翻书一边作着笔记,房间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到笔尖的游走。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有人正在上楼,他抬头仔细倾听,脚步声却忽然停住。紧接着正房那边响起敲门的声音,潘玉龙的视线重新回到书本。敲门声响了一阵停下来了,脚步随后朝他这边走过来,有人很快敲响了他的房门。敲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请问那家有人吗?”

潘玉龙站在门前,并未请来者进屋:“不知道,可能出去了吧。”

“你跟他们是一家人吗?”

“不是,我在这儿租的房子。”

“那你知不知道正房那家,是不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女孩呀?”

“噢,她爸她妈我没见过,我见过那女孩。”

中年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那女孩多大?”

潘玉龙反问:“请问您是干什么的?”

“啊,我是搞城市历史研究的,我姓王……这片老城区不是在申请旧城保护吗,我正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听说那家人在这儿已经住了好几代了,我想找他们采访一下。”

潘玉龙点点头,说:“噢。”

双方似乎都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中年人只得告辞:“啊,那好吧,那我改天再来。”

中年人走了。潘玉龙把门关上,回到窗前的书桌。透过窗户,他看到中年人从二楼走到院子,院里随即一阵白光闪烁。他明白中年人在用照相机拍摄这座小楼。中年人走出院子,闪光灯又在小巷里闪烁了一阵。潘玉龙有些疑惑,却又不知所疑何来。

第二天一天的课,潘玉龙心事重重。只看见老师在讲台上张嘴,却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下课时学生们像往常一样争先起座出门,老师收拾着东西正要离开,潘玉龙犹豫着上前叫了一声:

“李老师……”

“什么事?”老师抬起头。

潘玉龙等了一下,见教室的人已走空,才低声说:“我想退学。”

“可你还差大半年就要毕业了,你怎么也该想想办法……”

潘玉龙为难地:“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退了学,你这三年不是白读了吗!”

潘玉龙说不出话来。

老师想了一下,说:“如果你实在交不上学费的话,可以先申请休学一年,等你凑够了钱,可以再接着上嘛。”

“休学?”

“可以保留学籍休学。”得到这个讯息,潘玉龙急匆匆地赶回小院。在楼梯上就听到正房父女争吵的声音。

父亲听上去有些激动:“那个深红酒吧……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女儿的顶撞也毫不相让:“我那是去演出,是去挣钱!你是去干嘛!喝了还不给人钱。上个月我的演出费差不多都被扣光了!”

潘玉龙小心翼翼地从正房的门前走过。

“我养你这么大,喝你点酒都不行吗?”

“你老这样人家非把我们给炒了不可,炒了我我还怎么给你酒钱?再说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天天喝天天喝……”

“诗人斗酒三百篇,我不喝倒要生病了!”

……

潘玉龙沿着回廊走向自己的房间。刚刚进门,就听到正房的大门砰的一声,他在窗前看到了女孩的父亲下楼的背影。这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一头凌乱的软发,步伐略显蹒跚。潘玉龙又往正房望去,正房门窗紧闭,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院子里安静下来,潘玉龙在小桌前坐下,找出一张白纸,铺开,在白纸的眉头中央,落笔写下这样几个字来:休学申请。

这时,正房那边突然传来钢琴奏出的乐曲,缓慢而又忧伤的音符仿佛从天而降,像在娓娓述说一段往日的爱情……潘玉龙意外地停笔抬头,音乐从他的心田水一样地流过……

钢琴如水流淌,潘玉龙走出房门。他轻轻走过回廊,来到正房门,停了一下,似乎是不忍遗漏每一段音符。少顷,他缓缓走下楼梯,感觉这支乐曲恰是为他而奏。

钢琴的旋律犹如他此时的心情,伴随着他孤单的身影穿过人流车流。在街边的一个小卖部里,他买了一个面包,然后信步走到河边,坐在台阶上,慢慢悠着双脚,认真地吃下面包。河水映出城市的夜景,那迷乱的反光也像是一段无声的咏叹,关于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无人知晓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