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海的夜晚,天黑得很迟。

夜幕姗姗而来的时候,白天还异常安静的小楼忽然发出震耳的轰鸣,节奏强烈的音乐爆炸般袭来,连窗上新装的布帘都在微微抖动。潘玉龙坐在灯下,书本摊在桌上,巨大的噪音震得他无法卒读,桌上的钢笔也在微微震动。正房亮着刺眼的灯光,从那里传出的噪音破窗而入。

他不得不把随身听的耳机戴在头上,拿出英语书跟着朗读。正房的音乐忽然停了,英语的朗读声不由大得突兀。但安静只有一瞬,音乐随即变本加厉地重新炸开。

他大步走向正房,克制着愤慨,尽量礼貌地举手敲门。门内毫无反应,楼板依然发出剧烈的震动。潘玉龙用力再敲,“嘿,有人吗?”

无人应答。

他不得不用力砸门,谁料门未关死,用力之下,两扇大门竟豁然洞开。屋内明亮的灯光灼痛双眼,在视觉恢复的刹那,潘玉龙被眼前的景象蓦然震惊,四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字排开,十只脚在强烈的踢踏舞曲中击打着地板,音乐和舞步交织在一起,势如排山倒海。正中的女孩看上去不满二十,表情和动作激情澎湃。

潘玉龙被眼前的青春气息和强烈动感以及少男少女们忘我的陶醉所震撼,一时竟忘记自己敲门而入的由来。他目光惊呆地站在门口,好在舞蹈很快停下来了,少男少女们发现了门口的不速之客,音乐也随之中断下来。

一个男孩满脸疑惑,用生硬的语气发出敌意的质问:“谁啊,这是?”

潘玉龙有些窘迫,一下竟被问住,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男孩们转而向女孩询问:“豆豆,这是谁啊?”

女孩的口气于是也带了些敌意:“你找谁呀?”

潘玉龙这才醒过神来,说道:“啊,对不起打搅了,我是刚搬来的,就住旁边。”

女孩眨着疑惑的眼睛,甚至把身子探出门外,往厢房那边看了一眼:“哦,你是田师傅的亲戚吧?”

“啊,不是,我是租田师傅的房子……”

女孩稍稍客气了一点,但态度依然冰冷:“噢,你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麻烦你们把声音放小一点儿,你们的音乐实在太吵了。”

男孩女孩们不甚友好地看着他,无人搭腔。潘玉龙只好再次道谢,尴尬地告辞。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在小书桌前刚刚坐下,音乐的振动又卷土重来。潘玉龙怔了半天,无奈多于愤怒,索性上床睡觉。床在白天已经收拾干净,还挂了蚊帐。潘玉龙躺在**,眼看着蚊帐的顶部微微抖着,还能看到帐外的墙上,灰尘被震得层层剥落。

潘玉龙辗转反侧,忽然,音乐和舞步出人意料地戛然止住。从正房那边传来一个半醉的声音,似乎是那女孩的父亲回来了,在高声训斥着女儿和她的伙伴。训斥中又间杂着女儿的抱怨:“爸!你又喝醉了!”彼此的争执忽隐忽清。女孩父亲显然醉了:“……不是不让你们到,到这儿跳吗?深,深更半夜还,还……骚扰四邻……”男孩们只好作鸟兽散,随着轰隆轰隆的下楼声,此起彼伏地说着“豆豆再见”之类告辞的语,也有一两声“叔叔再见”,把必要的礼貌敷衍得极其潦草。

女孩的父亲还在唠叨:“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关心别人!跳的舞怎么会感,感染别人……”

女孩则对父亲的唠叨有些反感:“你整天喝这么多酒,写的诗就能感染人啦?你以后要喝别老去深红酒吧喝酒行不行?说多少遍了你怎么老是不听!”

“我为什么不能去深红酒吧,我喝酒还要限定到哪儿去喝?”

“你喝酒老不给人钱!你不给人钱人家老向我要,扣我们的钱,你还让不让我们在深红酒吧跳了!”

女孩父亲闷声闷气地说:“……我的事情你不要……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你喝得上酒吗!哟,这衣服怎么这样了?这衣服才买的……”

父女的声音渐渐小了,好像走进里屋去了,整座小楼重新安静下来。

潘玉龙这才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他看了一眼手表,拿过床边的一本书,想翻开时却已倦意无尽。

这一夜潘玉龙没有睡好,第二天上课时一脸困倦。下课时老师刚刚合起备课的笔记,学生们就迫不及待地夺路出门。也有几个人挤到讲台前去咨询老师,只有潘玉龙还坐在原位,无精打采地收拾着东西。

太阳很毒,潘玉龙穿过操场,从明亮的太阳里走近昏暗的木工房,站在门前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胖子正在刨着根木头,见潘玉龙不速而至,马上热情起来:

“哟,下课啦。怎么样,昨晚上住的舒服吗?”

潘玉龙没好气道:“我都舒服死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潘玉龙把房门钥匙砰地放在了木头上:“我要退房。你把租金退给我吧。我昨天住了一晚上,你扣一个星期的钱行了吧。”

“哟,怎么了这是,这房你不是看好了吗,你不就是图个安静吧……”

“对!就是太安静了!”

“你不是看见了吗,白天多安静啊……”

“白天我在学校,白天安静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那可不好办了,钱肯定是退不了啦。”

“凭什么呀?”

“这房子是我婶的,钱我已经交给我婶了。”

“那就问你婶要回来呀。”

“这可要不回来了,我婶那人……”胖子想了想:“这样吧,你不是交了半年的钱吗,我多饶你一个月,行吗?我婶那边我替你说去,多饶一个月,这总行了吧。”

胖子拿起旁边的茶缸示意潘玉龙喝茶,潘玉龙没情绪地摇头。胖子自己喝了一口:“这老汤家原来挺好的,我婶跟他们都是老邻居,住多少年了……汤豆豆她妈已经去世了,她妈是个弹钢琴的,挺艺术的这一家,不知为啥,后来就天天吵架。好像,就是因为她妈买了个钢琴。”

潘玉龙看着胖子,似懂非懂,胖子说:“反正自从他们家有了那架钢琴,两口子就天天吵,后来女孩又爱上那什么踏踏舞了,那就更闹腾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就是受不了啦才搬出来的,那踏踏舞……”

潘玉龙更正道:“踢踏舞。”

“啊,反正就是……哎,你说那种跺地板的舞有人看吗?”

潘玉龙坐在了身后的木工台上,一脸阴沉,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胖男人观察着他的脸色:“实在不行,你找找汤豆豆她爸爸去,让她爸爸管管他们?”

潘玉龙懒得再跟他啰嗦,转向走出了昏暗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