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潘玉龙在家做了午饭,又把中药替母亲熬上。父亲在院子里与另一位来取车的男子,谈起了潘玉龙工作的事情。

“老许呀,昨天我跟你说的我儿子找工作那事,你替我问了没有?”

老许说:“我问了,那地方不行,工资太低了。”

“多少钱呀?”

“一个月四百,你儿子干吗?”

“四百?那是不行啊,他是大学毕业的……”

“你一到正规单位吧,人们都要看档案,你们小龙不是刚出过事吗,人家……”

“其实他没什么事,法庭判的是免予刑事处分,说明他没事嘛。”

“我问人家了,免予刑事处分不是没事,而是有事,给予宽大处理,入档案的。”

“现在单位还那么讲究这些吗?”

老许说:“正规单位,怎么不讲究啊,那么多什么事没有的还找不上工作呢,要想招人有的是人,干吗非招个有事的进来。小龙要是因为打架什么的还好说,他那个什么侵犯机密,正规单位肯定犯嘀咕啊。”

父亲无语。

潘玉龙走出屋子,站在屋门口喊:“爸,吃饭。”

“啊!”又对取车的老许客套,“在我这儿吃饭吧?”

老许说:“不了,我有事呢。”

潘玉龙向男子打招呼:“许伯,您来尝尝吧?”

老许推上自行车,说:“不了,下次。”

老许走了。父亲洗手进屋。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吃着饭。

父亲突然开口:“实在不行,你要不要去找找你姐?你姐夫那边现在做得也还行了,也想雇个帮手呢。自家人一起干,谁都放心谁。”

潘玉龙没有言声。

父亲说:“你是学饭店管理的,可现在进大饭店都要查档案,小饭店你又不愿去,工资也太低。”

潘玉龙仍未言声。

父亲接着说:“上次我跟你说的吴总那个公司,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他女儿你也见过两次了,我看相貌还可以嘛。吴总说只要你和他女儿交了朋友,他就好好培养你,慢慢公司就交给你管了,他那公司还是蛮大的……”

“爸,我想回银海去。”潘玉龙突然说。

母亲问道:“银海!你回银海……干什么去?”

“我想回酒店去。”

“还是回你原来的酒店吗?”

潘玉龙说:“对,我想回到万乘大酒店去!”

“万乘大酒店,他们还能要你?”父亲显然不太相信。

晚上,潘玉龙的父亲来到潘玉龙的姐姐家,父女两人商量着潘玉龙回银海的盘缠。

父亲无奈地说:“……咳,这些我都说了,可他还是要回银海去。”

姐姐说:“人家那么高档的涉外酒店,还能要他这样的人吗?”

“就算人家不要他,他也还是想回去。他对那个城市熟了,可能找工作容易些吧。”

“您还是劝劝他别去了,再回到那个地方,他的心情会好吗?”

“劝了,没用。你弟这大牢蹲的,人都快变了。我和你妈商量,只要他高兴,他觉得在哪心情好,就都由着他吧。”

“那好吧,我跟保林商量一下,保林最近生意还好,本来说家里要换个彩电的,先不换了吧。”

“不用拿太多,有个千八百的就行了。等他钱花光了找不到工作,也许自己就回来了。”父亲说。

潘玉龙的母亲帮助儿子收拾行李,她把一沓现金放进儿子的衣兜里,无意中她从那只衣兜里翻出一只护腕,护腕上的兰花夺目依然。母亲想了一下,对在身边整理背包的儿子说道:“这个没用了,就别带了,放在妈这里,妈给你存着。”

潘玉龙接过那只护腕,又放回了自己的衣兜。

母亲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别老记在心里,妈年轻那阵,心里也有好多事呢,时间长了,该忘也就忘了。后来回过头想想,才知道早忘早好。”

潘玉龙连忙掩饰:“没有,我的手腕老是受伤,受伤了还可以戴的。”

母亲看着儿子收好护腕,只好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潘玉龙回到银海,在火车站外乘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在石板街下车,他在那条小巷的巷口,惊讶地看到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遮住了身后那片颓残不堪的老屋。上面喷绘着的银海城市公园的宏伟蓝图,预示着这片老城区无须很久,就将夷为平地。

这是潘玉龙第一次看到公园的规划全貌,这张规划图让他的命运起起伏伏,此刻怎不令他感慨万千。

潘玉龙在广告牌前凝视良久,走进小巷,小巷还是那么单调安详。

夕阳如旧。

潘玉龙站在了那座小院的门口,院里的小楼沉默地看他。

他的目光被院内的一片残阳攫住,残阳中站着一个女人细瘦的背影。

潘玉龙止步息声,仔细辨认,他从那个背影上隐隐听到了自己的脉动。

那个背影缓缓回身,动作略觉迟钝笨拙,潘玉龙认出了那张瘦削的面庞,正是久无音讯的女孩杨悦。

潘玉龙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没有想到,他们能在这里劫后重逢。

杨悦目不转睛地看他,似乎在分辨真实与梦境,她忽然张开两手,像渴望拥抱似的伸出双臂,两只拐杖从她的身边向两侧倒下,失去支撑的杨悦居然摇晃着死死站住。潘玉龙感动地冲上前去,将杨悦紧紧抱在怀中,夕阳在此刻化为最温暖的音乐,将整座小院染得更红。

万乘大酒店的客务总监默默地打量着眼前消瘦的潘玉龙,有几分惊讶,有几分爱怜:“走吧,跟我来吧。”

总经理办公室非常安静,偌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坐着饭店的总经理,他语重心长地对潘玉龙说:“我第一次到中国来的时候,一位中国的哲学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过去有一个地主,想要雇一位马车夫,于是有个驾马车的高手前去应聘。地主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翻过车吗?这位车夫马上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翻过车。结果,地主没有录用他。在这位地主看来,没有经历过翻车这类事故的车夫,不是最好的车夫。这也是那位哲学家想要说明的观点。”总经理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也是我的观点。作为一位职业经理人,我们都知道,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和失败的人,永远做不到最好。”

潘玉龙的表情苦涩,说:“我现在,不想成为最好,只想能够生存,能学有所用,能自食其力,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养活我的爹妈。我已经没有过去那些幻想了,已经没有任何雄心壮志。”

总经理说:“成功和成就,恰恰总是青睐那些有生存危机的人,而疏远那些志向高远的人。但你必须明白,一个人理想太远大和没有任何理想一样,都会遇到麻烦。”

“您是说,没有理想和理想太远大,都不可能走向成功吗?”

“在我的字典上,理想这个词,通常被解释为信念。信念这个词,通常被解释为责任,责任这个词,通常被解释为职业道德。所以我的结论是:把追求责任心和职业道德的完善当做目标的人,一定会走向成功。”

“我明白了。我感谢您,感谢万乘大酒店,能够收容我这样一个有污点的人,能够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潘玉龙感激地说。

总经理注视着潘玉龙,说:“在万乘大酒店的员工手册中,你不属于规定除名的人员。

但是,你的错误和过失也将被记录在案。如果你决定回来,将受到酒店给予的留店察看一年的处分。另处,我听说客务部决定让你先去洗衣厂工作,根据你的工作表现,再决定你能否回到一线的专业岗位。所有这些,你同意接受吗?”

潘玉龙笑了一下,笑容随即收住,他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