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物体静静躺在地上,细长,似钉又不全为钉。周身有棱角,细观之,原是作六角形状。

段溪桥努力将声音放至最为柔和,慢慢说道:“此物长约六寸,名曰六寸钉。”

“六寸钉,六寸钉,六寸……它是做甚么用的?”

段溪桥窒了下,平静地说道:“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说着就欲往旁边行去。

傅倾饶一言不发,只将手抓得死紧,拉着他不放。

隔着御寒的衣物,段溪桥都明显感觉到她用力甚大。生怕她错乱间会将指甲连根折断,他忙停了下来。本想随口说两句先将她安抚住了再说,一转眼对上那认真至极的双眸,敷衍的话就怎么也出不了口。

他顿了顿,低声说道:“从下颌处钉入,直入脑间,可致人死亡。”

“下颌到脑间,原来是从下颌……到脑间。”傅倾饶喃喃自语着,脑中突地一片空白。

颓然松开手,她缓缓蹲下.身,将脑袋埋在膝间。双手有些发颤,她忙十指交错拧在一处,口中无意识地不停重复着:“直入脑间,直入……”

那年的记忆,历时越久,反倒愈加清晰起来。每每回想,都是痛彻心扉的剜心之伤。

记忆有意地避开了初时的时候,去到了发现那物的时候。

当时她窝在那里,脑中不停地重复着哥哥的话,一动也不敢动。隔着墙和屋门,她望不到全部过程,只记得凡是视线所及之处,铺天盖地的全是血。

有一点,她没有听哥哥的话。哥哥让她闭眼,她没做到。

怔怔地望着窗外,她发现那些大锤每次举起又落下,窗上门边就又会再溅上一片刺目的血花。那些血花开得极大,极绚烂,扎进她的心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个东西不知从何处滚落下来,溜到了门边。

细长的六个棱中间,夹杂着红白之物。它就这么一路到了门边,撞到了门槛,又滴溜溜回转了小半圈。

她那时满眼满脑都是红色,整个思维都已经僵住。望见此物时,她居然在想,这东西是什么?做什么用的?

血不是红色的吗?看,周围的血都多么红艳啊!

可是它上面怎么还有白色?

为什么会有白色呢?

……

是了,怪不得要用那么大的锤子。

人的头颅何其地坚固,硬要将它锤开,可不是得用那么大的锤子么……

不知她看见的那一根,是从儒雅的大哥头中掉出来的,还是不羁的二哥,亦或是,宽厚的父亲?

低低的呜咽声从傅倾饶埋着的双膝间传了出来。她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心中的悲痛如此巨大强烈,她硬生生压着、不让它倾泻出来。想要发泄的欲.望与强行的克制相互抵抗撕扯,她身子竟是承受不住,颤抖晃动地越来越明显。

段溪桥看在眼里,又急又恼。饶是他平时机智过人,对着她这副样子,却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傅倾饶突然坐直了身子。极大地晃动了一下后,她极其痛苦地捂住胸口。一瞬后,鲜红的血溢出她的嘴角,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段溪桥想起她身子还未复原,忙疾走两步想要扶住她,却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方才一直静观不动的董仵作,出手如电一个手刀劈在了傅倾饶的后颈处。傅倾饶瘫软下来,倒在了段溪桥的怀里。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傅倾饶头痛欲裂,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默默地坐起身。

借着微弱的光,她稍稍打量了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在那义庄之中。只是不知这间是哪个屋子,竟是有张小床。

发现屋内有呼吸声,她立即全身紧绷,警惕地望向那阴暗的角落处。

“丫头,醒了啊?”

沙哑的人声响起,傅倾饶心中一凛,更加机警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墙角处阴影下坐着的董仵作磕磕眼袋,放了点烟叶子进去,点燃。淡淡的烟草味道四散开来,他的声音混在其中,竟是带了些邻家长辈的味道。

“不用慌,这里没别人。我连那小子都想办法支走了,就是想着你不乐意让人知道。”

傅倾饶默了下,起身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董仵作摆摆手,苍老的面容上显出一丝笑意,“谢什么?老头子看了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什么没经历过?多大点儿事儿,用不着谢。坐下歇着吧。”

傅倾饶仿若没听见般,依然恭敬地立着。

看她如此,董仵作的神色又柔和了许多。

“看你这气度和相貌,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娃娃。”他重重抽了口烟,含糊着问道:“你是姓什么来着?”

“晚辈姓傅。”

“傅啊……”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在了飘渺的烟雾中,渐渐消弭不见。

屋中静默许久,董仵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老头子当年在外面犯浑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人。巧的是其中一个也是姓傅。那小子年轻的时候比我还浑。不过他后来遭仇家诬蔑差点死了,被温家和明家人救下来后,就金盆洗手,不知去了哪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居。温家不可能了……唔,听说明家的大小姐十几年前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傅倾饶的手指微不可见地**了下。

她忍了又忍,才慢慢说道:“晚辈不知。”语毕,还是有些忍不住,“明家大小姐温柔娴淑,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董仵作诧异地看她一眼,继而笑了。他狠狠抽了几口烟,对傅倾饶摆摆手,“你不用慌。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不过是闲得发慌,找个年轻人说道说道。你回去吧。”

出了义庄后,傅倾饶心中思绪纷杂。漫无目的地行了许久,直至天色擦黑,再抬眼,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乔家鞋庄的门口。

她站在那处想了许久,等到回神后,才发觉脸上冰凉一片,已经满是泪痕。

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傅倾饶转过身,朝着乔盈的住处行去。到了她家大门前,看看屋内已经熄了灯,傅倾饶缩了缩身子,隐到不易察觉的暗处,窝着坐到了角落里。

不知是不是乔盈就在近处的关系,那么冷的冬夜,她的心竟是异常的平静。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次日醒来,是被隔壁妇人的吵嚷声惊醒的。

“哎呦你这孩子。怎么睡在这儿?快起来快起来,到我家暖和暖和。”

傅倾饶迷茫地睁开眼,动动四肢,发现已经麻了。

面前之人伸出粗壮的胳膊,将她慢慢拉了起来,口中不停地说道:“哎呀你看这手冰的。在这儿过了一夜?我家就在旁边那里,你如果找不到地儿睡,好歹敲个门说一声,留你住一晚上就是,何必在外面这样冻着。这天儿多冷啊,要不是我早起给我家老头子准备早饭,还看不见呢。你说你怎么这么糟践自己哟。”

傅倾饶看着面前絮叨的中年妇人,心里一片柔软。背上骤然一轻,她惊讶地回头,才发现身上披着两件衣裳滑到了地上。

一个是段溪桥的披风,一个是楚云西的大氅。

她谢过妇人后,弯腰将衣裳捡起,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

妇人看她脸色苍白憔悴,有些担忧,关切说道:“你来这儿是干嘛的?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看看大妈能不能帮把手。”

傅倾饶笑着摇摇头,再次真诚地道了谢,指着乔盈家门说道:“我有事情找乔老板,看她没起,就没叫门。”

“咳,早说啊。”妇人听了她的话,就以为她是不久前才到的,不禁松了口气,“我去帮你叫她。跟你说,这乔老板是一顶一的好脾气,我家好几次遇到难事都是她帮忙解决的。你如果有急事,尽管叫她,不然她若是知道你因为这事儿挨了冻,心里头更不好受。”

傅倾饶不想扰了乔盈睡眠,忙去拦她。可妇人离门比她近,还没来得及阻止,咣咣的敲门声已经响起来了。

“乔老板,乔老板你起了吗?”妇人高声问道。

片刻后,里面响起开门声。

“来了来了。”

乔盈边披着衣裳边往外走,“您家大爷老毛病又犯了?要不要去叫大夫?”

心急火燎地打开门一看,瞧见妇人身边的傅倾饶,乔盈顿时愣了。

“四儿?你怎么来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谢过妇人后,乔盈关上门,与傅倾饶相携着向里行去。

“你说你来了也不敲门。看,冻着了吧?该!今儿如果感冒了,你可别跟我说,那可是你自个儿自找的!”

往常乔盈也常和傅倾饶开玩笑,一般傅倾饶都会委委屈屈地回上几句。这次一句回话都没有,乔盈有些奇怪,就转过头去看身边之人。

傅倾饶见她明明刚睡醒,却还是上着妆的模样,显然是睡觉时也未曾将妆容卸掉,心里那一丝丝的疼痛又蔓延开来。

她握住乔盈的手,恳切说道:“阿姐,今天,让我给你上一次妆吧。”

作者有话要说:乔盈是个好妹纸。

段大人和十一都是好汉纸。

【这两句搁在一起怎么有种奇特的怪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