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到保安部,找到那个保安头目,把最近发生的这些恐怖事件又对他讲了。

太阳挂在西天,像个蛋黄儿一样,很温柔。当时,保安部里只有我和他。他听着听着,吓得脸都白了。这没出息的。

我讲完昨夜发生的事,掏出那只肩章,递给他。

“你看,这是你们保安的肩章,落在我家里。”

他看了看,说:“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即告诉你。”

“你要小心。”

他没有主张地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点感激。现在,他根本不像那个用皮带抽打手下的人。

我离开保安部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家的小院依然安详。那两只像鸡的鸟又飞落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小院外,那一片低矮的柏树郁郁葱葱,缺一点靓丽的色彩。

树旁,有两个人在密谈。

我走近之后,这两个人就停止了说话,一起朝我看。他们正是j号楼的白班保安和夜班保安。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像,像同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是同一个母亲制造的眼睛。而在白天,我从没有这种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和他是亲戚。

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他们不应该一起值班,那他们站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直接走过去,说:“哎,你们干什么呢?”

尽管他们是保安,可他们现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木栅栏外,我应该问一问。这狂乱的年头,谁都不可靠。

白班保安首先回答了我,他说:“我交班。”

那个保安j接着说:“我接班。”

交接班还用躲在树丛里吗?

我站在他们跟前,直盯盯地瞅着他们,毫不掩饰我的敌意。

“你干得挺好。”我把眼睛转向木栅栏上的那两只鸡,说。

他俩都看我,不说话。

“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旧报纸你是从哪里弄的?图书馆?”

那个白班保安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走开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又说:“……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杀一些老鼠是好事,但是你不该杀猫。猫惹谁了?”

我是故作洒脱。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兔子。

保安j直直地看着我,也一步步后退着走开了。

剩我一个了。我很没趣,进了家门。

一个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像那个白班保安,又像那个保安j。

之后的几天,我急切地寻找我的敌人。我要继续对他们说胡话。我要以毒攻毒。

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三天后,又下雨了。那雨很大,打在我的窗子上,声音一如从前:“噼里啪啦噼里……”住宅区笼罩在水雾里,没有一个人影。

保安部那个头目打来电话:“周先生,那两个保安都辞职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已经三天了。”

“那是失踪。笨蛋。”笨蛋两个字应该在引号外,因为这两个字我是在心里说的。

他们走了。

以前的事情都别想解密了。

我一下觉得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胜支的感觉。

尽管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一直在用意志和他们做着较量。

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玩手腕,一直都在掰手腕,我们彼此都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在爆发点上。我们的手腕没有倒向左边,也没有倒向右边,我们的手腕一直在颤抖着,僵持了无数个日子……

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样一想,我马上付诸行动,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天一宿。我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真痛快。没有五官的飞虫一下都消失了,蟋蟀又在夜里叫起来……

醒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天太蓝了,花草太整齐了,散步的人太悠闲了。

记得小时候,天就是这么蓝。傍晚,我和几个小朋友埋伏在土路边,假想有敌人出现。果然有一个黑影走过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敌人,越看越觉得他鬼祟,就扔土块和他战斗。那人就逃跑了,或者追过来,这时候,他真的就成了敌人。游戏于是惊心动魄起来。

还有,儿子、太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太总要和儿子结成联盟,我就成了坏人。“爸爸讨不讨厌?”“讨厌。”“咱们跟不跟他好?”“不。”“打不打他?”“打他。”在一个祥和的家庭里,必须得有一个反动派,不然就乏味了。

还有,这地球如果永远太平,那也是寂寞的,甚至会影响人类的进化。于是,战争时不时就要打起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排泄方式。

我现在没有对手了,生活清澈见底。而我像吸毒的人已经上瘾一样,恐怖不存在了,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做了。

最后,我干脆去逛商场了。

在太太回家之前,我又买了一个饮水机。这个的模样很憨厚。

这天,我开车到一个朋友家喝酒。

他开一家法餐厅,很有钱。这房子是他的第三居室,他在这里养着他第三个女人。

我家在北郊,他家在南郊,挺远的。

我进了小区之后,看见有两个保安在一个楼角说话,转眼就不见了。我感觉他们很像王爷花园失踪的那两个保安!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最后,那个朋友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天黑下来。

我的朋友没有走小区的那条水泥大路,而是从一条很窄的石板小路开出去。可能近一些。

石板小路旁边是草坪,草坪上插着木板,写着“别踩我,我疼”之类。

这里的路灯瞎了。车灯照出很远。

一个保安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

他伸手拦车。

又黑又黄的牙齿,正是他,那个保安j!不过,他已经换了服装,黄帽子,黄制服,黑腰带,黑鞋。

我坐在后排座,他看不见我。

“先生,这里是人行道,不能……”

“滚滚滚!”我那朋友脾气很暴躁,他还没等保安j说完,就把他顶了回去。然后,一踩油门,势不可挡地开过去了。

保安j木木地站在那里,那张苍白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完了,我当时想,完了,他跟我这个朋友又结仇了。这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是一群人对一群人的仇恨。

这个朋友一定要倒霉了。

我们很快就出了小区的大门。

我迷迷瞪瞪又看见了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的平板车上还坐着那个丑丑的小女孩。那女人立在黑糊糊的路边,朝灯火通明的小区里焦急地望着。

她的脸很白,像纸。

我对那个朋友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什么意思?”

“你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或许我有办法。”

“铐,你喝多了。”

老虎吃什么?

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我看见了一条蛇,它的花纹极其艳丽。

它想拥抱什么东西,可它的四周除了荒草就是荒草,所有的东西———有腿的没腿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有鳍的没鳍的……都逃之夭夭了。

它只好在荒草中自己拥抱自己。

它用那血红的嘴,温存地亲吻着自己的尾巴、肚子、脊背、脑袋、心脏。

它那异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等待着。

它要把你吞掉。你别不信。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