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半黑着,一半亮着。

———骆一禾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接待了仨陌生的来访者。

有一个男的,外省人,他到北京旅游,专门到我的办公室拜访我。

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头。他说他半年来一直在跟我通信,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寄信的地址就是我的编辑部地址。而他每次都收到那个周德东的回信!

又是他!

取信和发信都是我的助手的事,我问她咋回事,她一问三不知。

那个男性从包里拿出一封很旧的信对我说:“您看,这是您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我一直珍存着。”

我接过来一看,是编辑部的信封和信纸,最奇怪的是,那信上的字体确确实实是我的字体———假如他用周德东这名字给别人打欠条,那肯定得我还。

还有一个女人,也是外省人,三十多岁,是个电台主持人。

她对我说,她经常在夜里跟我通电话,一聊就是很长时间。

开始,我听她谈她的恐惧,她听我开导她的心理。时间长了,她和我就聊另外的话题,哲学、情感、政治、艺术……

她打的那个电话正是我办公桌上的那电话。

还有一个来访者,她是本市人。

她进屋见了我,很随便的样子,对我说:“嗨,周德东,你好!我把那个工作辞掉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鬼知道她辞掉的了什么工作!

但是我没有惊诧,我有心理准备。我相信现在出现任何莫名其妙的情况我都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我一点点试探她。

原来,她早就和我在电话里相识了。几天前,我曾经约她到编辑部来,那天我和她面对面地聊了一下午。

他在我的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他很从容,他不怕我突然回来和他不期而遇,他那惨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

那天,我的助手请假了。她的老公从国外回来了,她陪他。

然后,我努力回想那天我在哪里……

我在想我在哪里———到处都是他了,我要赶快把我找到。

噢,那天我到一家出版社去了。

本来,我中午就可以回来,可我在半路上看见一个蹬三轮车的老太太摔在地上。她好像犯了癫痫病。

我正好从她身边路过。我跑过去,轻轻抱起她,把她移到路边,掐她人中……这种事任何人见了都不会不管的。

她终于醒了。

她犯癫痫病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因此,她的脸色惨白,没一点血色。我慢慢扶着她坐起来。

她木木地看着我,她那眼神似乎让我陷入多年前的一个非常熟悉的梦里。

她木木地问我:“你是我儿子吗?”

我想她是糊涂了。

我没有回答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忙把她送到医院……

现在我回想那老太太的脸色,心里一抖。

我现在交代一下我工作的编辑部的布局。

民居,三室一厅,编辑部一间,三个兼职编辑,每周一来上班。我的助手一间。我一间。

平时,很少有人到我办公室来。客厅是专门会客的,我从来不在我的办公室接待人。只有我的助手常进我的办公室,给我送信件和报纸。除了她,没人有我办公室钥匙。

我的助手叫天秤,是一所大学社会科学系研究生,她兼职给我做助手。她虽然长相平平,但她是个很有志气的女孩。她生长在江西农村,家境很苦,她从小得了贫血病,但是她一点没有自暴自弃,最后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

她是个很宁静的女孩,话不多,工作很负责。

她老公和她的经历很接近,后来他闯加拿大,开了一个橡胶制品公司,虽不是很红火,可也买上了房子和车。他在加拿大站住了脚。天秤很快就要移民加拿大了。

天秤的电话和那三个编辑的电话串线。

我办公室的电话单独一个号码……

他越来越接近了。我似乎已经嗅到了他的鼻息。

我的空间已经渐渐成了他的空间。

他在抢夺我的社交圈。

他在抢夺我的办公室。

我在一点点替换我!

这天,我一个人在我的办公室里踱步。

编辑们没上班,我的助手也不在。编辑部很静。墙上的石英钟在走动。天阴得厉害,但是雨没有落下来。

办公室的墙壁比我家的更白。我有点冷。我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想:我的单人办公室里,其实一直都有两个人!

那个人是隐形的!我看不见他!

我的心有些虚飘飘。

突然,我觉得我的椅子似乎有点响动。我转过头,久久看它———自从我在那所大学座谈之后,我对空椅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真害怕它突然转动起来。

最后,我把双手支在我的办公桌上,对我的空椅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坐着。”

我为自己的问话感到毛骨悚然。

我吸口长气,又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出来好吗?”

空椅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我想,你也许是好……”我没有想起怎么表达合适,好人?显然不是。我就说:“你也许是好意……但是我想看看你。”

没有人出现。

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好像咀嚼什么的声音。我惊恐地回过头,看见有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

我怎么没有注意身后!

“你……”

他看出了我的惊慌,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很年轻,长得和我一点不一样。他嚼着口香糖,穿得很酷。

我问:“你是谁?”

他抱歉地笑了笑:“我是《文化播报》的记者。”

我有点恼怒:“你咋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不知道敲门吗?”

他愣愣地看我,说:“我敲门了,是您叫我进来的呀!”

我说:“我根本没听见有人敲门!”

他更诧异了,说:“这房间里只有您一个人呀,不是您叫我进来的那是谁叫我进来的?”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题目是恐怖作家的恐怖行为。说有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有怪癖……

我很气愤,但是我无话可说。

其实,这家报纸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添枝加叶,甚至没有任何文字的渲染,百分百的实录。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