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喆从生下来就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无足轻重。

他经常佝偻着背,慌里慌张的执行着女人发出的各项指示,却总是因为达不到女人的满意而招来一顿大骂。

女人骂得多了,也就骂出了学问,骂出了水平。

首先要拉开架势,骂架就有骂架的样子,两腿岔开,一手撑腰,一手直指男人的脑壳,头发要乱,代表着受了委屈,理在己方,不容辩驳。骂的时候要唾液横飞,最好能溅到对方脸上,让对方连还嘴的能力都没有,骂词更要讲究,起码能保证三个钟头不重复。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反倒平静下来,他总是低头蹲下身子,从兜里摸出烟袋,敲敲鞋底上的泥,然后装上烟丝,塞满,压实,又慢腾腾的摸出火柴,点燃,深深吸上一口,好一会儿才吐出来,心满意足的找个有太阳的墙角,随便一囚,闭上眼睛,享受老婆对王家祖宗八代的问候,一会儿就睡着了,时断时续地打着呼噜,有时还能做个不错的美梦。

倒是旁人看不过眼,免不了劝女人几句:

“他婶,别骂了,两口子吵架还能动真章不成?”

她正恨男人不辩解,就好比狠狠的拳头攒足劲儿打出去落在棉花上,是一种没有对手的失落和憋屈。见有人说话,更见风涨势,骂得愈加狠毒。

这时候,自王喆开始王家下边的八代也跟着遭了殃……

“骂吧骂吧,活人不易……”

男人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谁也不理会,来回都是这一句,说不清是对女人的劝解还是对自己的安慰。

女人兀自在那里骂个不休,男人在暖烘烘的太阳的安抚下,昏昏欲睡。

王喆这时候就很心疼母亲。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别说到亲戚邻居家借钱借粮,就是队里拉壮劳力出工这样的活也都要母亲出头,父亲只会缩在家里抽烟袋,佝偻着身子用力的咳嗽,好像害了痨病。

就算骂架,母亲都是家里最卖力的那个,比较起来蹲在一边晒太阳抽烟袋的父亲就显得很奸诈。

看母亲骂得差不多了,王喆就回屋给她搬个板凳,端碗水,让母亲坐下来歇歇气儿润润喉咙。当娘的看到儿子,才算是心里有了点安慰。

“不是看王喆,我一早离开你们老王家,随便哪儿安个窝,总强过跟你一起过这窝囊日子,儿子,你要争气啊……”

随后女人便掉几滴泪或干嚎几声,算是结束语。

母亲从不像村里别的女人那样,称呼儿子的小名或是什么宝贝乖乖之类,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叫儿子的大名,所以,王喆就丧失了童年被呵护被宝贝的乐趣,好像生下来就是个成年人。

母亲哭完,王喆知道,该他上场了。

“娘,我今天看了一本书,书里讲的事情很有意思……”

母亲没上过学,却很爱听儿子讲书里的事儿,十一岁的王喆已经把村里能借到的书看遍了。他给母亲讲《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聊斋》甚至《拍案惊奇》、《红楼梦》……,有些书,他自己也是似懂非懂,却能把一些章节强记下来讲给母亲听。

母亲对儿子的态度是胡萝卜加棍棒,她相信严厉能让王喆更有出息,王喆有出息了,自己才能离开这个倒霉的家。

儿子不想让母亲不高兴,一想到她为自己的不争气而生气的样子,心里就很难过。母亲对父亲最多的是鄙视和厌恶,但是,如果自己让母亲不满意,母亲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失望,哀伤,甚至是恐惧,绝望。王喆不怕母亲的棍棒,却怕她那种眼神。

当他遇到难题或是处理不了的事情,母亲总是把手里的活儿停下,一只手抚着他肩膀,一只手攥成拳头往桌上砸一下,用不容置疑口的气对他说: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王喆肯定行。”

这是母亲去地里挣工分的时候学会的,是她唯一能记住的语录。领袖的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她坚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在农村呆一辈子,迟早要离开这里,并且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然后,再把她接走,母子俩一起享福。

如果他做了什么坏事,比方说把邻居小孩儿的头打破,把学校的玻璃砸了,或者上课的时候偷偷把女同学的辫子剪掉……,母亲总是不由分说,抄起东西就打,越是躲,打的就越狠,直到打累了为止,而且一整天都不许吃饭。

每当儿子在学校取得好成绩或做了什么让人夸赞的事情,那一天就是母子俩的节日,也是王喆最开心的时候。这时候母子俩通常就呆待在厨屋里。

母亲就像魔术师,她有时端出一碗玉米粥,不是平时喝的能照见人影的那种,是里边放着挂面和菜叶,加着盐,稠稠的一碗,喝起来粘稠鲜香。

有时是一块热热的烙饼,夹着煎鸡蛋,甚至还能吃到白面馒头,里边夹的是集市上卖的熏肉,还没吃到嘴里,就要流口水了……,甚至有时会是两毛钱,塞到儿子贴身夹袄里,让他随便去买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

这时候的母亲,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洗衣皂的香气,混合着玉米,白面,鸡蛋,肉的味道,构成一股独特的体香,王喆喜欢守在母亲身边,沉浸在这种安详的味道里,哪也不去。

就算以后长大成人,功成名就。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闻到相似的味道,王喆就想起母亲在厨屋忙碌的身影,涌现起少年时期的所有记忆,忍不住鼻子酸酸的要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