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小皇子倾身拜倒,堪堪额头点地,恭敬至极:“儿臣元魍叩见父皇。愿父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声音稍稍有些僵硬嘶哑,

元真一愣:“你说你叫什么?”他记得自己似乎并未给这位皇子起名。

元小四再叩首:“回父皇话,父皇恩赐儿臣魍魉院,于是儿臣擅自揣度父皇深意,故自取名为‘魍’,望父皇恕罪。”

元真鹰眸半眯:“哦?那你说说朕将你放在魍魉院,有何深意?”

小四不急不缓答道:“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父皇此举,便是想教会儿臣‘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就算儿臣面相有异,父皇也未曾放弃儿臣,并告诉儿臣,即使如此,也能如同山精妖魅般,成为慑人的存在。父皇用心良苦,儿臣铭感五内,永不敢忘。”

一番话回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并且几次三番对元真的“深意”表达了尊崇之意。

元真听得心里很舒畅、很满意,连连点头:“很好,没想到你如此悟性。朕允了这个名字。你以后便叫元魍。”

暂且不提自己用心何许,就这小小四皇子答话的这份从容与大气,倒是真真值得赞许。如果,那张脸长得正常些,自己当年也许就不会……

思及此,元真又问:“你那张脸,是怎么回事?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瞧瞧。”

元小四依言抬起脸来,对上上面那个叫做“父皇”的男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得瞧他,并且光明正大。

在他刚懂事的时候,也曾经如同一个普通孩子一般,对自己的父亲非常憧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好运成为皇朝第一人的儿子的,而且这个人还是个人人称羡的开国英雄。尤其在受到欺辱时,他也梦想过这位英雄从天而降,将自己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也曾经跑到父亲常常经过的官道上,或者躲到德福宫内,想要偷偷看一眼他的父亲,可是每次都被宫侍发现,轻则赶走,重则毒打一顿。

时间久了,就算再鲁钝,他也慢慢知道了他的父亲不是父亲,叫“父皇”。而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这位“父皇”。

没想到居然真有一日,他能够如此平静得面对上面那位。是因为金蓝吗?

想起金蓝,小四才重又答话:“回父皇,儿臣自知面生异相,不同常人,怕惊扰父皇圣驾,故用锅灰抹了脸面。可是,脸如黑炭,又无美感,索性点妆画眉,也正应了那魍魉妖精之说。”

元真点头:“不错,是个有自知之明并且心思细腻的。虽然皇朝内并无男子点妆先例,但朕允你此举。以后你便作此装扮吧。”

小四又是长叩:“谢父皇恩典。”

元真靠向椅背,又道:“听说你今日是为朕献礼而来?那朕便瞧一瞧,这贺礼若是符了朕的心意,朕便有赏!”

上下扫几圈小四,并未发现他携任何一物来。

太子元瑾讥道:“父皇还真信了他?身无长物,还谈什么献礼?难不成要把自己献上?”

元珲紧紧附和:“二哥说得有理!就算他要献的是自己,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文不成、武不就,根本毫无可取之处。”

五皇子元璧到底年龄稚些,想的倒是另外的方向,嘟着嘴嚷道:“父皇偏心,我送了那好大一对玉马,也没瞧父皇赏我什么。”

小四不理他们,不慌不忙得解开衣裳,露出的是单薄的身子、纵横交错的伤疤,再往下一点,心口上那黑锈的大字——“精忠报国”——顿时映入眼帘。

这世上,精忠之人是有,可是谁有这个胆气在自己的心口上刺上这四个字,时时提醒自己?不说那刺青是要人忍受多么痛苦的折磨,就说那刀刻在心间,也不是平常人所能做到的。这万一一刀没个准头,那就是匕插心脏啊!

“如太子哥哥所言,儿臣身无长物。儿臣要进献的,只是这一颗义胆忠心。儿臣愿为父皇鞍前马后、一统江山!”

一腔热血,一身胆色,正中元真下怀。

若说元真至此一生中有两大遗憾的话,一个是朱昌平,另一个就是还未完全攻克前大周、现南周了。

建朝十载,朝臣们仿佛渐渐已经习惯了两个王朝的并存,殊不知,南周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一山尚不能容二虎,这一个天下,怎能同时有两个天子?

现听此子之言,确是十分合他心意的。

元真不禁想道:这个元魍虽然面生恶相,但竟然是最像他的。小小年纪,个性沉稳不说,胆大心细也不说,还有这番报国心思,很好。

再瞧边上那三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儿子:太子骄躁,三皇子为人鲁莽、有勇无谋,五皇子更是幼稚可笑。

如此对比,竟更显出元魍的不同凡响来。

于是,睨向太子三个:“你们要好好向四皇子学习。看看你们,成天都干了些什么?”

几位皇子被斥得灰溜溜的,虽然心里不豫,但到底不敢反驳什么,只得在心里把小四罪名又狠狠加了一项。

倒是后妃开始帮腔了。

皇后温言道:“陛下这话倒是偏颇了。太子文治武略,虽无大成,但确是几个皇子中最为优秀的。而且,他一心为皇朝未来着想,这点臣妾是看在眼里的。”

德妃赶紧也道:“陛下,五皇子还小,等他再大些,必能追赶上他几位哥哥,成为国家栋梁的。”

三皇子元珲生母早逝,此人无人替他说话,只得把脑袋往后缩了缩。

元真哼了一声:“太子优不优秀尚没有结论,就他那浮躁的个性,朕就怕朕拓土容易他守业难啊!瞧瞧,他那个光头,像什么样子?朕都替他臊得慌!”

再瞧一眼点心吃得满嘴都是的元璧:“五皇子也不小了。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草原上百步穿杨的能手了!”

最后再冷哼一声,总结:“慈母多败儿!”

皇后跟德妃立时脸色青灰,不敢再多说什么。

元真再看了看小四身上的伤痕,顿时心下了然,转头朝胡安喝道:“你们这些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连朕的皇儿都欺负?”

胡安“扑通”一声赶紧跪下谢罪。他真是有苦说不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还真是一点都没讲错。这在座的各位,谁会想到,这位鬼面皇子会有翻身的一天?

他突然就想起了调到魍魉院的金蓝,会跟她有关?

元真也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谁都知道,没有主子的示意,怕是奴才们也不敢太欺辱皇子,就算这个皇子再不受宠。况且要真论起来,自己才算是那个罪魁祸首。见胡安认罪,也就示意性惩罚了一下:“朕知道错不在你,但是你身为内务府总管,没有管理好下面的人,也是失职。待会儿,自个儿去内侍监领三十杖刑。”

胡安擦擦额间冷汗,再叩:“谢陛下隆恩。”这才退了下去。

元真又朗声点名:“文太傅,以后四皇子的课业就交给你了,你看可行?”

文思衍起身,低眉拱手道:“四皇子天生聪颖,有徒如此,是微臣的福气。”

元真点头,再对向元小四:“朕对你的这份贺礼十分满意,以后,你便搬回中殿吧。”

元魍惶恐谢恩:“谢父皇恩赏。儿臣必定为父皇伟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元真还想说什么,突觉握在手中的美人手心发汗,于是回头问道:“明昭仪哪里不舒服吗?”

明月温婉垂眸:“谢陛下关切。臣妾只是觉得天气燥了些。”

元真便叫侍人在旁轻轻摇起了扇。

看着明月跟元魍,元真满意之极。老天爷果然待他不薄,一天内给他两次惊喜!

当然,这番变故让众臣对这位四皇子刮目相看不提。

一番封赏,叫三位皇子嫉红了眼睛,皇后跟德妃心里亦是不爽也暂放下。

长宁再喝一口茶:听说,那个叫金蓝的丫头最近去了魍魉院?

宫闱外某个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女子正密切注视着里头的一举一动,此时弯唇一笑——正是金蓝。

果然,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就是人的心思。而她,恰巧抓住了老皇帝的脉门。这一局,她赌赢了。也不枉昨日整夜未睡,对小四的紧急训练;也不枉费了那好大劲,才在小四心口上“绣”上那以假乱真的“精忠报国”四字刺青。

真的刺青得多疼?小四自己舍得,她还不舍得呢!

那种刺青的颜料,可是她跑遍整个皇宫,费了大半夜,才调出来的啊!

再瞧了瞧不远处那个宫外来的戏班子,此时正装箱整理器材,搬上马车,准备出城。

金蓝心下一动,现在正是自己逃走的好时机,又跟之前计划的时间一模一样,要不要溜上那马车呢?

正犹豫间,忽然一道视线扫了过来,夹杂着热切与不安。

金蓝很惊讶,她站的这个位置是经过她细细计量的,算是众人目光的死角才对,谁竟然会一眼就能找到她?

转头望去,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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