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要他承认,他是替“奸匪”做生意,拍桌子,打板凳地恐吓他落供,但他坚持这是他上司的钱,他们灵机一动,又咬了一口,说这款来路不明,准是贪污来的,要他签字“捐献”,否则,要按贪污治办云。他还是不认账,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好签字“捐献”,——因为他的上司这个款子实在也是“搞”来的,他说不出一个正当的来由来。承认了“捐献”,他们说他最近就可以出去。

“这是做贼的碰见拦路的了。”老吴笑眯眯地评论说。

接连几天,特务们似乎都非常忙碌,日夜似乎都有新案子,在我们屋子里,最显目的人,该是那位光头的吴姓近视眼,他几乎每天都被提出问话,只是歪着头写东西的时候渐渐少了,他露出一副悲苦的神气,找人谈话,像有意的做出来驱除他的恐怖,和培养他的希望似的,因为可巧一次买咸菜的纸包又是一张什么报,上面又登了他的消息,帽子戴得很高,他成了他的公司的工人运动的“最高领袖了”,同时又登着市政府悬赏缉拿另外二十六名“奸匪分子”的布告,他看了这报,茫然地摸着自己的光头,凑近江特务,小心地问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把我抬得这么高?这二十六个人,怎么都成了受我指挥的?”

江特务用罐头盖子夹着胡髭,浮肿的脸上,闪过一抹冷笑说:

“你在上海滩出了风头,——一举成名了,这还不好?”

他着急地分辩说:

“不要开玩笑,——他们简直胡说八道,我又没这么招认呀?这不是冤枉人?”

“冤枉人?”江特务停止了手里的工作,瞪着他,“不冤枉人,他们怎么能领赏?你还不知道哩,为了你这种案子,还死了一口子哩!”

光头拍着赤瘦嶙嶙的膝盖,低了头。

屋里荡起一片轻蔑的笑声。老骆打趣地说:

“吴先生,你读过《四书》吧?”

“读过,”他连忙抢着说,“我在乡下读了几年古书,就跑到上海学英文,进公司,共党的书却一本也没读过,我下了班就回家,闲事不管……”他像在公堂上的神气。

在大家的哗笑中,老骆笑得仰着身子说:

“《四书》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以为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就会没事,却不想越弄越麻烦,结果就成了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的情形了。”

他悚然地低了头没有话说,有着像忽然发现掉在深坑里的表情。

大家谈论到江特务所说的死了一口子的问题。原来在富通公司的案子后,特务们大开庆功宴,一个特务狂饮过量当场倒下死了。可不知是哪一个。谈着这些事,大家带着复仇的愉悦心情纷纷猜论,希望死了的那个家伙,就是审自己案子的那个家伙;有的人带着不满足的口吻说,这些东西可惜只死了一个,要是多死几个才好——最好全死了才好,这些东西没有活的价值。话说得激越,似乎忘了江特务在旁边的忌讳了。

光头老吴一个人寂寞地自言自语说:

“唉,运气!家里五个孩子,一个老婆,一月四百万的薪水,这下完蛋了,他们骗我说,说出几个来,马上就放我出去,想不到才是骗局,四百万拿不到了。”

却没有人搭腔,他又凑过来问道:

“我可以就出去吗?”

有人嘿嘿地笑着……

另外还有中纺的染色工人小张,他整天睡在阁楼上,除过吃饭就不下来,提出问了一次,摸着被打得又红又肿的脸颊回来,又上了阁楼。一天的中午,全警卫带着一个穿着黑大褂,歪带着黑呢帽的人到了窗旁,喊他去窗前谈话,这人露出满口金牙,向他交代了一句:“你好好坐几天,就出去了。”并且塞进来一包饼干就转身走了。

他眼睛苏醒过来似的,灼热着,显得又黑又深,没有看见饼干似的回到铺上,自己却两手捧着脸的坐在铺上。

“他怎么能直接进来?”有人惊异地问道。

“他在厂里不干活,带手枪,是一个特务。”他声音发涩地说,眼看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