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快两个月了,一进门就不容分说地给上了老虎凳,垫了四块砖头,又用布子绞了一回头,他没说什么,没有结果;第二回深夜间,他又被提了上去,一个×养的特务,把他的公事纸扔在他面前说:

“你看,上面批准枪毙你,说了吧,要不,哼……”

他两手一张的说:

“先生,我是个好老百姓,我不知道我犯什么法!——”

话还没有落脚,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特务火气地嚷着说:

“混蛋!你不想活,老子没有法子,你考虑考虑,你这么一个起码人,你就死了,共产党还会给你开一个追悼会,你的老婆孩子不是全得饿死,你还落一个匪名?你他妈图了一场什么?你这个糊涂蛋,你简直拿自己命开玩笑,我本来不要和你多话,你看——”他指着公事纸上那枪毙两个黑色大字说,“我要不是可怜你,我执行命令就行了,我还和你多话?我看见你可怜,没有知识,受人利用,死了不过做一个冤枉鬼,所以才一片好心,打算救你,你说了不就没事了,明天就可出去了吗?——怎么,考虑好了没有,你要死还是想活?”

他直直的立在那里,说:

“我没有什么说的,你要我死我也没办法。”

“好,”特务绝望了的声调,“你死吧!”于是伸长脖子大叫着:“来人!”一下拥进来四五个带枪的赤佬,他就被拥被推的弄到花园里了。在花园里的树丛里,他们要他跪在地上,在他身后上子弹,拉枪栓,互相争论着谁下手,后来决定下手的人了,这个下手的人,一边拉着枪栓,一边向别的赤佬说,你们站开,我这就干了,别的赤佬也应声的站开了,立在他身后的赤佬大声吆喝着,“准备,——”忽然一下毫无声响,他俯了头,忽然又糊糊涂涂的被人拖起来了,说,这个地方不好,再换一个地方枪毙,于是又弄到一个角落上,照样来了一次,又换了一回地方,在花园里跌跌撞撞的游行了和一百年一样的一个多钟头,最后才说,今天日子不好,哪一天看好黄历再枪毙,……又把他拖回号子里来,他一点精神没有地躺在阁楼上,认识了好多事,彻底知道国民党是一种什么东西了……

“这些×养的最可恶。”他结束一样地说完了他的话,好像还咽下去许多话说,眼睛里发出火焰一样的湿的光亮:

江特务发笑地说:

“你他妈的不当民兵大队长,他会要枪毙你?”

这个出身农民的三轮车夫,轻蔑地盛气地说:

“你怎么知道——”

大家正在纠缠在一堆里的时候,门突然推开,这有点意外,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开门的响声,那个叫向辉的警卫,一副嬉笑的样子,站在门口,手里拿了一张提审条子,喊我。

我在难友的担心而沉静的目送下,跟向辉上了楼,又到昨天那一个大厅里。

这虽然不是一个正式的审判,但比正式的审判还使人恐怖和恐惧,桌子四周坐了五六个特务,地上又围站着六个带枪的警卫,一点声音没有,他们都睨着你——我坐在桌子的一端,昨夜那个问过D的穿军服的特务,先给我递了一支烟,从那种故作的亲热里,我知道今晚形势的严重,果不然,我刚吸了两口烟,靠外一面坐的一个中年的戴眼镜的特务,一脸阴沉的凶气,闪着恶狠狠的光,开宗明义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入的共党,谁领导你,你领导谁,实说!要不我们要给你颜色看看!”说完,他眼睛低下地瞪着我,眼里好像伏着凶猛的东西,随时可以冲出来。他对面的一个瘦下巴的特务,跟着用浙江官话说:

“我们要给你看看颜色了!”

和我正对面的一个头发立了起来的特务,一边翻看一张《学生新报》,接着用一种冷静而嘲笑的恶毒声音说:

“快说了吧,吃了苦头你还是要说的!”

给我香烟的军服特务,铺好了十行纸,调好了笔,歪头向我和气生财式地说:

“你说了吧,说了明天就出去了。”

我悠然吸了几口烟,在特务们的狼视的环顾下缓缓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