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小屋位于端秀宫的最西角,犯错的秀女会被临时关押进这里。不过,因为秀女身份特殊,说关押,其实里面被褥、茶水一应俱全,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禁足而已。

沐晨光在屋子里睡了个午觉起来,门外响起开锁声。锁开了之后,有人叩了叩门,小太监独有的尖细声音道:“沐姑娘,公公来看你啦。”

这声音她记得,是祥公公身边的小福子。打开门一看,那个眉眼精致的小太监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请了个安,然后让开一旁,站在门前的果然是祥公公。他的手没像其他太监一样执着拂尘,反持着一柄纸扇。虽是和其他太监一般的深蓝长袍,他穿在身上,却更像是书生文士。

“消息好灵通啊,祥公公。”

“没办法,这灯不省油,想不让它灭,只有人勤快点。”祥公公说着,迈进屋内,打量一下屋中摆设,一抖衣摆,在左首的椅上坐下,“沐姑娘,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是肉在砧板,只看余姑姑想怎么切,自己哪里有什么打算。”

“不。”祥公公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你至少给自己准备了三条路。”

“哦?”

“一、和余姑姑作对到底,借着余姑姑的手脱去秀女的身份。要是被逐出宫,那可就再好不过。从此天大地大,任君遨游。二、被贬做宫婢,在宫里谨慎小心地熬上个三五年,届时期满出宫,照样是自由身。这三么,万一余姑姑势力太强,一时火起治你个死罪,你还可以要求跟散家的小丫头对质。反正这一路上你早把她拉拢,即使是推她下水,只怕也套好了词儿。那丫头现在躲在屋子里装病,正好躲过端秀宫无聊的仪训,再者她虽然心高气傲,其实心地还算纯良,一旦你有难,她必定会救你。她自幼在侯府长大,大长公主视她如同亲生,她去大长公主跟前哭一哭,大长公主再去太皇太后跟前说句话,你的小命可就是阎王爷也取不走啦。”祥公公款款道来,眼角带着一丝笑,看着她,“这三条路,出宫是上策,当宫婢是中策,要散绮年保命留下来,是下策。上策可达成心愿,中策可伺机而动,下策也能从长计议。无论是哪条路,姑娘都走得下去。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沐姑娘一出手就留着三条退路,好一副兵家手段。”

“哦?”

说这个字时沐晨光虽然还保持着之前一样懒洋洋的语调,脸色却微微有不自在了。

这个死太监,怎么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祥公公微微一笑,“那姑娘有没有想过,你还有第四条路可走?”

“哦?”

“我助你一臂之力,扳倒余姑姑。你先是被余姑姑嫁祸的可怜人,之后又出力揭发奸贼,太皇太后必定欣赏得很。说不定大选之日,你可以分个嫔位当当。”

沐晨光再也保持不住镇定,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你想干什么?!”

“你可知道余姑姑是什么人?”

“据说是皇上的人?”

“你的消息也不慢嘛。”祥公公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那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该不会是太皇太后的人吧?”

“聪明。”祥公公满意地道,“太皇太后不喜欢余姑姑,所以不让她留在皇上身边。若是咱们有办法不让她留在宫里,想必太皇太后会更加高兴。”

谁要掺和到你们的宫斗里去啊!我就是不想过这种日子才不想当秀女的!沐晨光内心吼着这样的话,然而目光落在面前这只老狐狸身上,嘴里只是“哦”了一声。

“这是江砚之教你的吧?”祥公公忽然问。

“什么?”

“在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那便是说得越少越好,因为你没有准备好,说得越多,便错得越多。而这个‘哦’字,可以是疑问,也可以是应承,真是妙用无穷。嗯,江砚之教得好。”

“祥公公……”沐晨光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你和江家到底什么关系?”怎么连这个都猜得到啊?

祥公公一展折扇,微微露出笑容,“收贿与贿赂的关系。”

沐晨光看着他那种狐狸一样的笑容,喃喃道:“你真应该姓江啊……”

“咱们不扯闲话了,你也不要再跟我含糊,要走哪条路,你自己选吧。”

“我……当然比较想走自己留的那三条……”

“那么,看来我们只有走第五条路了。”

“还有第五条?!”

“嗯,这第五条路,就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说你是我的故人之后,赖着太皇太后朱笔圈了你的名字,再花几百两银子,给敬事房的老张买点东西,让他多做几个你的牌子,一起给皇上送去。皇上反正是随手一翻,总会翻到你。”

“你……”沐晨光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的鼻子,“好卑鄙。”

“知道便好。”祥公公淡淡地看着她,“沐姑娘,难道你还不明白,既然你进了这宫里,就是进了我的五指山?你那些小花招最好还是收起来,因为我看不过眼。”

他微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敛起笑意之后,眉梢眼角便带上了淡淡的寒意,连同声音里,也有了一丝冰冷的味道。

沐晨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了形势比人强的现实,“依你的意思,我面前有两条路。一、配合你把余姑姑拉下来,你可以在把我送上龙床之前先给我弄个名分。二、我不配合你,你就什么也不弄便把我送上龙床。是不是?”

祥公公点头。

“有了名分,生孩子的机会会不会大一点?”

“那是自然的。后妃们的牌子,也是按着等级送的。”

“那……好吧。”沐晨光抬起头,“我要怎么配合你?”

“这才乖。”

祥公公微笑了,下巴向着小福子一点。小福子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玉瓶,递给沐晨光。

沐晨光接过来,舔了舔嘴唇,“要我下毒吗?这屋子虽然离余姑姑的屋子近,可门外是要上锁的,我怎么过去?”

“放心,小福子方才已经给锁动过手脚,你用钗子轻轻一捅,锁便开了。”祥公公说着,轻轻勾了勾嘴角,“再者,这药可不是下给余姑姑的。她早年在先皇后身边伺候,后来又伺候皇上,可谓心细如发。饭菜里多了一丁点儿灰尘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何况是加了药的?”

“那……是给谁?”

祥公公看着她,吐出三个字,“散绮年。”

“这关散绮年什么事?”

“因为散绮年的来头够大啊。”祥公公幽幽道,“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的亲闺女,散绮年则是大长公主的亲甥女……只有这样的人受到真正的伤害,随之而来的愤怒与罪责才够将余姑姑拉下马。”

“你要我下毒,然后说是余姑姑下的?”

“嗯,这种玉瓶是一对的。我曾经送过一个给余姑姑,不过里头装的是香粉。以余姑姑的谨慎,我送给她的东西,她必定保管妥当,绝不敢遗失。你下完药后,将瓶子留在散绮年房中。余下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你只需乖乖回到这屋子,等到天一亮,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会为你打开房门。到时候,你只要将你和散绮年受罚的经过以及路上的交情原原本本道出,太皇太后会很乐意让你与散绮年一起侍奉皇上。一个嫔位,是因为你出身低,不然,一举拿下个妃位,都不在话下呢。”

“你们不会真的伤到散绮年吧?”

“你在说傻话吗?她可是太皇太后内定的孙媳,只不过为了做做样子,才让她参选秀女。我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她一根头发。”

“余姑姑比你权势大吗?”

“嗯?”祥公公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单敢动散绮年的头发,还敢让她当众出丑。”

“这个嘛……”祥公公用扇子抵住眉梢,“太皇太后安排的人,皇上多半是不喜欢的。皇上不喜欢,余姑姑自然也是不喜欢的。这就是我要你走第四条路的原因。”

“哦。”

“我希望你这个‘哦’是明白的意思。”

“当然,我明白得很。既然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不如乖乖听话,在宫里的日子也好过些。”沐晨光握紧了手里的瓶子,展开了笑颜,“公公,你许诺给我的事情,可要做到哦。”

是夜,月黑风高。

那把锁果然已被动过手脚,沐晨光用钗尖一插进去,便听见咔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春夜沁凉而芬芳的空气涌进来。

已经子时,端秀宫中一片寂静,大部分的屋子都熄了灯。零星几盏亮着的灯,大约是守夜的宫婢所点。沐晨光拎起裙摆,蹑手蹑脚地在昏暗的夜色里前行,忽听得一道奇怪的声响,仿佛是大风吹动衣袂的声音,然后,便隐约听到有人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极低,平时一定听不到。不过在这寂静的夜里,沐晨光非但听到了她的声音,连这声音里的讶然都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吱呀一声响,余姑姑的房门打开,余姑姑从里面探出头来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发现躲在墙角花架下的沐晨光,又重新将门关上。

“晴姨别担心啦,没人看到我的。”屋子里有人开口。

沐晨光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这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不对,宫里的男人都是太监。不过这太监的声音虽然年轻,却不像小福子那般尖细,反而低沉柔和,听上去甚是动人。

“你……唉!这么大了还是胡来。你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这端秀宫,就等着找我的错处,万一让人看见你来找我,那可……”

那太监低低一笑,“晴姨,我这副模样,有谁认得出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就奇怪了,你这样谨慎小心,明明知道有人找你的错处,怎么还故意去惹那个散绮年?这不是把刀子送到她的手里吗?”

余姑姑叹了口气,“傻孩子,我就是知道她在挑我的错,才故意露些错处给她。我越是谨慎小心藏得深,她便越不容许我回到清凉殿。我只有做出不甘被罚心中怀恨的样子,她才知道我其实不过如此,不会再将我放在心上了。”

沐晨光在屋外点点头,嗯,原来余姑姑这盏灯,也是一点油都不省。她轻轻吸了口气,正要走出花架,忽见前头一个灯笼渐近,一名宫婢叩了叩余姑姑的房门,“姑姑,散秀女不好了,才喂下去的药,全吐出来了。”

“知道了,你先去,我就来。”屋中传出余姑姑淡淡的声音。若不是亲耳听见,沐晨光很难想象,她方才在屋子里说话的语气也可以那样柔和慈爱,就像一个母亲。

那宫婢领命而去,太监道:“散家的丫头真的淹得厉害了?”

“落水不到片刻便被捞了起来,顶多呛了两口水罢了。她这样做,不过是想整整我。”

太监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笑意,“嗯,看来不甘被罚心中怀恨的,另有其人。”

余姑姑也笑了,“你赶紧回去吧,让人发现了不好。”

“不,我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太监的声音有丝孩子般的依恋。

余姑姑便不再多话,推门而出,向着散绮年的屋子方向走去。

沐晨光看着她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才慢慢从花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夜色之中伫立半晌,然后一把推开了余姑姑的房门。

屋内一灯如豆,淡淡光芒下,一名太监背向门口,看着墙上挂的字画,听到推门的动静,回过头来,“这么快——”

声音戛然而止。

沐晨光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也忽然全咽了回去。

太丑了……

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给了他一副那样动人的好嗓音,却不肯给他一副与之匹配的容貌。在灯下的是一张蜡黄的脸,眉眼口鼻几乎挤作一团。沐晨光忍住了夺门而出的冲动,对着他露出一个有几分勉强的笑容,“公公好啊,怎么称呼?”

太监蜡黄的脸上瞧不出情绪,只眯起眼打量着她的服色,“你是今年的秀女?”

“不错,我叫沐晨光。”

“那么,沐秀女,你深夜闯进教习姑姑的房中,意欲何为啊?”

沐晨光微微一笑,“不知道公公深夜闯进余姑姑的房中,又意欲何为啊?”

太监微微一窒,沐晨光已道:“不会是贪慕我的美色,前来和我私会的吧?”

太监蜡黄的脸一抖,“你、你说什么?”

“不和我私会,难道是和余姑姑?”沐晨光在屋中坐下,好整以暇,“我是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这里,显然是不想别人发现。你说,万一我把这件事嚷出去,可怎么办才好?”

太监瞧着她,忽然笑了一下,“那我就杀了你。”

“不。”沐晨光学着祥公公的样子摇了摇食指,“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余姑姑才真的倒霉了。祥公公可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你想怎么样?”

“简单,只要你乖乖从了我,我就一字也不提。”

太监声音里透出几分讶异,“从了你?”

“看得出来,你和余姑姑感情匪浅。若是你能在余姑姑面前给我说几句话,我就是你们一边的,绝对不会在外边提半个字。”

“什么话?”

“就说……嗯,就说我们俩有私情。”

“咳咳咳……”太监显然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别装正经了,这历朝历代,太监宫婢对食的事还少吗?你放心,我不嫌弃你,太监也是人。”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和我……呃……对食?”

“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用这种法子套我的名字,会不会太烂了点儿?”

“为何你就是不信我这一番诚意?”

“哈哈!”太监绝无笑意地发出这两个音节,“你一个秀女,深更半夜非要找一个太监对食,还是找我这种……这种诚意,我还真是不敢相信。”

沐晨光叹了口气,自袖中取出一个瓶子,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毒药。”

“你打算用服毒来要挟我?”

沐晨光白了他一眼,“跟你说不通,只好等余姑姑来了。反正这样东西,余姑姑一瞧就会明白的。”

太监拧开瓶塞,放在鼻前嗅了嗅,皱起了眉头,“鹤顶红。这是那个死太监最爱用的毒药。”

“死太监?”喂,好像你自己也是太监吧。

“就是钟禧宫的祥公公!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难道是他让你在承恩时用来对付皇上?”

“不,他要我把这个用在散绮年身上。”

太监一怔,旋即道:“好毒的心计,他们果然不打算放过晴姨。”

沐晨光讶异于他的反应之迅速,一眼便明白这里面的干系。他的目光已重新回到她身上,“那么,你带着这东西来投诚,又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

“我知道余姑姑此时的权职有限,所求也不敢太多。只求余姑姑找个由头,将我贬为宫婢,我便心满意足了。又怕余姑姑不肯担干系,所以先找你,若是你跟我关系匪浅,余姑姑说不定肯帮忙。”

“我没听错吧?”太监显出一副耳背的模样,“你这样投靠余姑姑,难道不是为了让她在皇上面前替你引路?”

沐晨光撇撇嘴,“引路?省省吧。我要真是想爬上龙床,与其找已经失势的余姑姑,不如找正当势的祥公公,不是方便很多?”

“他已经连这样的事都交代给你,你必定已经找过他了吧?你是他的人?”

“不,只要他一天想着让我当皇帝的小老婆,我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的人。”沐晨光微微吸了一口气,“我的话全摆在这里啦,信不信由你。”

实际上,这瓶毒药一摆出来,便已经不由他不信了。

只不过他看沐晨光的眼神却多了一丝古怪,忍不住问道:“你……见过皇上?”

“没。我只求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

“他……在民间名声很差?”

“还好吧,他有什么名声啊,国家大事又不是他管。”

“那你为什么放着秀女不当偏要当宫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告诉了我,我便答应帮你。”

“真的?!”

“自然,晴姨一定听我的。”

“好吧。”沐晨光握了握拳,“我想当宫婢,自然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宫。”

“出宫干什么?”

“出了宫,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我将来找一个杀猪的,也比给皇帝当小老婆强!”

“啪!”太监一掌拍在花梨木镶云母石的桌面上。

沐晨光给他吓了一跳,愕然,“干吗啊你?”

“没什么,”太监憋出两个字,“手痒。”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余姑姑转身便关上,随口问:“你在跟谁说话——”一语未了,便看到沐晨光端坐在屋内,对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余姑姑一惊,旋即镇定,“沐秀女,你怎么在这里?”

“她已经不是秀女了。”太监道。

“不是秀女?”

“嗯,是宫婢。”

余姑姑讶然,“谁说的?”

“我说的。”太监道。

设若不去看他那张脸,单看那修长的背影,单听那悦耳的声音,很容易在他身上找到一种似乎和常人远不一样的雍容,仿佛比世人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似的,这三个字说出来时,便是带着这样一种高远的笃定,很平淡,却不容置疑。

沐晨光立刻发现自己小瞧这太监了。他虽然年轻,而且丑,但一个人能用这种语气说话,身份定然不低。

沐晨光暗暗激动,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