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太辛淡淡道,“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三次受伤,第三次死里逃生。她原本已经厌我入骨,今天还能来见我,没有别的,就是来请我放行的。”

只说一句话?他连她要说哪一句都知道。

陛下曾经许下的诺言,今天可以兑现了吗?

他早就答应放她出宫。如果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放她出去,她也不必在这里受这么多的罪。

悲凉沉寂,眉眼冷凝,太辛写到最后一个字,然后盖上自己的印玺。太辛自己看了一遍,卷起交给段恕。

“这个拿给她。”

“是。”

段恕俯身领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太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看上去怎么样?”

这句话,又是苦涩,又是缠绵,段恕忍不住想叹口气,“回陛下,沐姑娘看上去精神不错,只有声音尚未恢复,再养些日子也许就好了。”

后面是长长的沉默。

段恕轻声问:“要不要……见一面?”

“不见。”

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殿门外,沐晨光看到段恕又一次一个人走出来,有点失望,“还是不肯见我吗?”

段恕安慰道:“姑娘知道,冠礼之后,陛下就要亲政,这可是要紧的大事,陛下腾不出工夫,姑娘也不必太难过。或者姑娘的话可以告诉老奴,让老奴带给陛下。”

沐晨光又想了想,脸慢慢红了,摇头道:“不了,还是我亲口说的好。等他行完冠礼我再来找他吧。”

说完,她转身回去,段恕在后面叫住她,“沐姑娘慢着,陛下有圣旨给你。”

圣旨?

她不是没见过圣旨,却没见过这样交到手里的圣旨,段恕也没有宣旨的意思,仿佛交出去的只是一封信件。

沐晨光转回披香殿,交给傅碧容看,傅碧容展开看了一遍,微微失色,脱口道:“怎么可能?!”

沐晨光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上面说什么?”

“陛下,陛下封你做……做……”

沐晨光脑中嗡一下,头发快要竖起来,久违的担心瞬间涌来。这是一道册封的圣旨!

见鬼!难怪那个家伙不见她,原来根本就是没脸见她!

绕了这么个大弯,竟然还是册她做妃嫔!

沐晨光磨牙,“封我做什么?才人?或者赏脸给我当个婕妤?”

“都不是。”傅碧容放下圣旨,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陛下册封你为安乐郡主。”

“呃?”

沐晨光摩拳擦掌的动作完全顿住。

“怎么会是郡主?”傅碧容十分疑惑,“不论陛下封你做贵妃还是采女,你都是在他身边。可是,郡主……那是不可以留在后宫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见过那一夜他的眼泪,那眼泪像是流到她的心里去,灼热,刺痛。他明明对沐晨光用情至深,为什么还要送沐晨光走?

沐晨光也怔住了,接过圣旨看了看,当然是看不懂的,此时却像是想从这些曲里拐弯的字迹里找出他这样做的原因。她拿着圣旨发了半天呆,慢慢吐出一口气,“这个家伙……很讲义气啊。”

他不但让她走,还要让她风风光光地走。

她回到屋子里,将这份圣旨和那份借据放在一起,两边的字迹都一样。她拿着这两份圣谕看了半天,忽然觉得,从前总让她头疼的字,原来也怪好看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食言的人。在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已经答应要陪他到明年春天的。

沐晨光从清凉殿离开不久,清凉殿的宫门口又来了一位求见的人。

陈留侯遥遥看着她的背影,“那位便是姓沐的娘娘吗?”

小太监笑回:“这宫里只有两位娘娘,一位姓散,一位姓傅。方才那位是沐姑娘,现今正在披香殿养伤,也许养好了就要册封了。”

陈留侯点点头,段恕回禀之后,入殿内觐见。太辛赐陈留侯免礼平身,“真是稀客啊,姑父。怎么,大长公主往常都是陪太皇太后进早膳的,现在改进晚膳了吗?”

陈留侯道:“公主今早觐见,已经回府了。下臣是特意来见陛下的。”

“哦?”

这个字说出口,他才发觉这是沐晨光爱用的字。到此刻才发现,这个字真是很好用。

“四月廿八那晚的行刺案,臣抽丝剥茧查了几个月,终于有了眉目,特将案结呈上。”

段恕接过折子,捧到案上,太辛手指扣在折子上,却没打开,“说说看吧,都查出些什么了。”

“那晚刺客所穿的确实是蜀锦,但却不是上贡的那批,有人花了重金在蜀中织造内订了这批货,看来只为那一晚用来嫁祸洛王。”

“嗯,朕知道不是洛王。”说到那个弟弟,太辛的神色柔软了一点,花费了半个月,洛王总算抄完了《南华经》,然后赖在清凉殿住了两个晚上,最后若不是太皇太后命祥公公来传,只怕他还要住下去。饶是有个太皇太后在那边提着,洛王如今也是这里的常客,今天没来,只怕明天要来了。

见他这样说,陈留侯精神一振,“陛下圣明。蜀中织造虽然不知对方来历,但能清楚贡缎花样的,必定是朝中人。他们留下的刀剑普通,不过那名逃逸刺客的长剑能敌住陛下的鱼肠剑,显然不是凡物。臣留心查探,近来出现在京城的名剑共有三柄,一柄是昔年娑定城剑神百里无双所铸的落雪,一柄是太祖朝名将苏长河的殒星,还有一柄则是和鱼肠剑齐名的上古神兵湛泸。落雪是这一任药王谷大弟子嫁入京城的嫁妆,殒星一直供在苏府的祠堂里,只有湛泸……”陈留侯声音微妙地一顿,“一直在一名出入王公大院的江湖人士身上。”

“谁?”

“程士沛。”

太辛皱了一下眉头,“洛王的教习?”

“程士沛虽然在教习洛王马术,不过很少留在洛王府里,他真正的主人是康王。”

太辛搭在奏折上的指尖顿住,瞳孔迅速收缩,整座清凉殿的空气似乎都窒了窒。

陈留侯恍然未觉,接着道:“康王素来喜爱结交江湖人物,别院中养着大批的门客,程士沛是其中最得他器重的一个。那别院是昔日罪臣安国公的府邸。当初安国公被指私藏器械,图谋造反,抄斩抄得太快,许多疑点都未曾解释透彻,最紧要的一条,安国公不过是世袭的国公而已,到他这一辈已经没有实职,私藏一笔军械就能造得了反吗?就算真的侥幸逼入皇宫,各地援兵一到,他也根本没有坐上皇位的资格……”

太辛慢慢问道:“你是说那件事另有主谋?”

陈留侯顿了顿,一撩衣摆,在书案前跪下,“臣冒死启奏:当初安国公事发,康王连夜入宫请旨,然后带着羽林卫抄了安国公府。一、康王养尊处优,向来不问政事,何以这样心急火燎?二、安国公小妾安娘,乃是罪臣之妾,为何没有发配掖庭,反而送进养心居?是谁进献了醉光阴,又是谁让她做鲜稠膏蕈?还有太皇太后寿宴之时,刺客出身羽林卫,但在进羽林卫之前,他们是臣麾下的百夫长,月氏一战后,两人同时辞官归田。臣近日才查访到,两人辞官之后并未返乡,而是住进了康王爷的别院——就是安国公曾经私藏兵器的那一间——做了康王的门客。两年后,康王爷劝陛下在羽林卫中培养自己的势力,陛下才下旨不分贵庶招募羽林卫。这十数年来的桩桩件件,无一不说明康王居心叵测……”

“呵呵……”

龙案后的太辛低低地笑了起来,陈留侯一愣,抬起头。太辛起先只是轻笑,而后慢慢仰头大笑,笑完了,懒洋洋地靠进了椅中,淡淡道:“原来一切都是康王搞的鬼!那么,侯爷,你打算让朕怎么做?下旨把康王投入大牢,让你好好审问?”

“那倒不必,眼下证据不足,一切只是下臣的推论。只是康王身份尊崇,要继续追查下去,就需要陛下的手谕了……”

“嗯,即使不下狱,也要把康王软禁起来,好好盘查,是不是?”太辛说着点点头,“好吧,此事朕已经知道了,多谢你费心。不过,你也说了,康王身份尊崇,不同寻常,且他还是朕冠礼的大宾,没了这个大宾,朕还怎么行冠礼呢?一切等朕行了冠礼再说,你看怎么样?”

陈留侯为难道:“陛下……”

太辛打断他,“不过只剩十来天而已,侯爷不会等不及吧?”

“倒不是臣等得及等不及……”陈留侯皱眉道,“若康王真是元凶,那么,陛下冠礼之时,便是亲政之日,他只怕不会放过。”

太辛明亮的眼眸之中,有一丝幽深的锋利之意,“侯爷请放心,为这个冠礼,朕也稍稍做了些准备。设若有人真的图谋不轨,朕一定会叫他好看。”

陈留侯一鞠到底,“如此,再好不过。”

他退了出去,段恕一路送到清凉殿门口。

今天的清凉殿倒是十分热闹,才送走陈留侯,便远远看见了康王的软轿。

下轿时见段恕在门口等着,康王笑道:“陛下难道会掐算,知道我会来?”段恕笑着摇摇头,将康王引进去。太辛正在看那本折子,见了康王,道:“七爷爷来得正好。”将那本折子递了过去。

康王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脸色不变,抬头道:“陛下信吗?”

太辛将奏章接回来,催动内劲,奏章在指尖变得粉碎,如细小雪片,“她也不嫌烦,离间我和洛王不成,又来离间我和你!”

“陛下有所不知,这里面没有一件真凭实据,她必定也知道陛下不会相信。此举只不过是在陛下心中种下一根刺,将来我要是有一点半点让陛下不顺心,陛下就会想起这道折子,这才是真正的离间。”康王说着,看着案上的奏折边上那张写满了批复的册子,叹了口气,“不知道陛下还想这样‘批复’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长了。”

“陛下想不想再快些?”

太辛目光微凝,“七爷爷有话说?”

“陛下真是明察秋毫。”康王说着,自袖中抽出一份帖子。

紫藤花下,煮茶以待。

落款是两个字:砚之。

太辛的目光微微一僵,抬头道:“我倒不知道他有这么大本事,连七爷爷都能搬来当说客。”

康王笑道:“我只是拿人的手软,收了人家的礼,就不得不替人家办办事,请陛下到长安街的宅子里喝杯茶吧。”

“长安街?七爷爷连自己的别院都借给他了吗?”

“如今那儿已经不是我的别院啦。为了安娘的事,我正要将那宅子脱手,江砚之听说之后,便接了下来,如今他是那所宅子的主人。”康王道,“陛下,我此来是替江砚之做这笔生意。”

“江砚之……”太辛缓缓地吐出这三个字,“真是好福气,明明只是区区一介商贾,可是人人都为他所动。”

“陛下啊,”康王郑重道,“江家富可敌国,绝不是平常商贾。江砚之愿以倾家之力相助,于陛下有莫大助益,万望陛下三思啊。”

太辛没有说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康王当他意动,上前一步,“陛下,江砚之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等到事成之后,江山尽在陛下手中,世上的绝色佳人,陛下要多少有多少……陛下,以一女换取天下,这是何等便宜的买卖啊!”

太辛垂下眼,看着茶碗中浮浮沉沉的茶叶,茶中水汽袅袅上升,烟水中他的脸如同隔了一个尘世般淡漠,连同声音也是,“我的天下,需要用一个女人来交换吗?”

康王一怔。

太辛是他看着长大,一手暗中扶持,才有今日。他是太辛的长辈,也是太辛的师友,他们为了凤氏江山而聚拢在一起,向来同步同心,对于他的话,太辛从来没有违逆过。康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陛下……”

太辛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然后放下了茶盏,望着康王。他的眸子不知为何总令人难以直视,或许是眸色比较浅淡,或许是神色总是冷然,望着哪个人,哪个人就有冰雪笼身的错觉,由心底散发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气,“七爷爷,如果这世上没有江砚之,我们会不会动手?”

“这个是自然……”

“那么,只当没有这个人好了。该做的还是要做,该赌的还是要赌。”太辛淡淡道,“这是天家的事,轮不到一名商贾来插手。”

“是。”康王站起来,向太辛端端正正施了一礼,“臣这就去回绝他。”

“我去吧。”

康王一愣。

太辛已离座而起,“七爷爷亲自来请,我怎么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