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太辛的脸色难看得吓人,沐晨光几次想开口,手腕便被他握得一紧,紧到发疼。

到了清凉殿,下了步辇,沐晨光再也忍不住了,问道:“祥公公为什么说吃了它三十岁就要见阎王?梦还丹是吃不得的吗?”

太辛猛然转身,害沐晨光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太辛看着她,语气凉薄,“你反正着急要离开,我三十岁死,或者四十岁死,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你今天就想跟他走,是不是?”

这话里的愤怒与讥讽,让沐晨光一呆。好端端的,他那么生气干什么?而且,现在要命的问题是她走不走吗?要命的是梦还丹吧!

“不是毒药,对不对?”

就算皇帝都变态得不像人,但总不会变态到给自己吃毒药吧?

太辛淡淡道:“药与毒,只在一线之间。”

“那到底是药是毒?”

她关心他的药,即是关心他。即使是她把一切留给了那个人,还有一点关心是给他的。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太辛心中的愤怒消融,悲凉却无以言喻地深重,淡淡道:“一直吃,就是药,如果停了,就是毒。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药,叫做大还丹?”

“大还丹不是这样的,你哄我。”

“梦还丹就是在大还丹的基础上配制的,删了几味药,再添几味药,便有十倍于大还丹的功效。即使是缠绵病榻了的人,吃了它,也能立刻健步如飞。唯一的缺点是,一定要接着吃,不能断。”

沐晨光心里一紧,“断了会怎样?”

“会死。”

“那你为什么要吃?!”

“你知道为什么我装病这么久,钟禧宫却一直没有怀疑吗?”

沐晨光摇头。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如果不是梦还丹,我原本就应该是那副连走路都费力的模样。按照他们的预计,我大概会在行冠礼之前就驾崩吧。”

“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刺杀你呢?”

“也许是在浣衣司那晚我露出了马脚。”太辛拈着那枚艳红药丸,眼神望向钟禧宫方向,“又或许,是冠礼越来越近,她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我去问大掌柜把你的药要回来——”

太辛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别傻了,他为什么要替我认下那瓶药?不过是想捏住我的把柄,好换你回去。”

“所以你让我去啊。”沐晨光道,“江家不许江家男人出仕,大掌柜绝不会掺和宫里的事,他只不过要我回去而已。”

太辛没有松手,日近黄昏,殿内还未掌灯,夕阳淡淡的,人的面目有些模糊,但眼睛深处却掠过一线清晰的怒意,“沐晨光,你忘了在洛王府说过什么吗?”

她说过什么?她今天在洛王府说的话可真不多……是那句“不走了”?沐晨光陡然睁大了眼睛,“喂,我只是说那会儿不走,可没说一直不走啊!你讲讲理吧,现在大掌柜已经找到我了,我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太辛的怒气腾地就涌上来了,用力松开了她的手,“你该多认点字。”

“想耍赖是不是?说话不算话是不是?”沐晨光也怒了,“我可是有你的圣旨的!”

“哼,等你看懂了那份圣旨再说。”

说这话的太辛,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森冷与傲慢。沐晨光一个激灵,拎起衣摆就冲出了清凉殿,直奔披香殿。意外地发现她原先住的屋子里已经有了新主人,还是个熟人,却是小频。原来安娘死后,养心居干脆空了下来,因为沐晨光的离开,披香殿空出了位置,尚宫局便把小频安了进来。小频见她突然冲进来,吓了一跳。沐晨光也不及和小频细说,直接找出那件披帛。上面紫色的花汁已经变成了淡淡的褐色,香气却犹在,字迹清晰,沐晨光道:“小频,快,给我念念这上面是什么!”

小频便念道:“兹借江家童养媳一枚,伴居暂用,来年春暖花开,原物奉还。凤太辛。太辛……太辛公公吗?原来太辛公公姓凤啊……这是太辛公公给你的借据吗……”

“借、借据……”沐晨光慢慢石化,然后一点一点开裂了。

大掌柜,我错了,我要识什么人,我应该好好跟着你识字的啊!

“怎么了?”小频看着沐晨光的脸色,“借什么童养媳,太辛公公借这东西干吗?”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有些好奇,只是沐晨光已经没有力气跟她解释这个。屋子里满是药味,小桌上摆满了草药,还有一个药砵。小频每放一样药,就要去翻手边的书,对照形状气味,然后再捣,屋子里渐渐弥漫出青绿色的草药味道,沐晨光忍不住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给娘娘捣药。”

“娘娘怎么了?”

“前些天佩华殿的昭仪娘娘来了,找不到你,就问才人娘娘,才人娘娘也不知道,昭仪娘娘生了好大的气,说好好一个活人给才人娘娘弄没了,罚才人娘娘在前庭的小径上跪了一夜,第二天才人娘娘就站不起来了,膝盖肿得馒头似的,又青又红,吓人得很。”小频说着叹了口气,“娘娘不让惊动太医,自己开了药,让我悄悄问药库的小太监拿来自己捣了给她敷上。”

说话间,药已经捣好,小频将药盛入玉碗,拿上细纱布准备送去寝殿,沐晨光接了过去,“我来吧。”

她的屋子离傅碧容的寝殿很近,一会儿便到了,她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已经入秋了。椅上的锦袱、门窗上的帘子都已经换上了秋制,颜色偏暖,质地厚重,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百合香,隔着一道珠帘,她看到傅碧容坐在窗前的书案上,正提笔写着什么,身上披着秋香色缎袍,身形仿佛瘦了些。

宫婢打起帘子,沐晨光端着药进去。傅碧容闻到药味,放下了笔,“已经酉时了吗?”转过身来,猛然怔住,“晨光?”

“是啊。”果然是瘦了,比之册封之日,瘦了许多,沐晨光叹了口气,“我来给你换药。”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傅碧容捉住沐晨光的袖子,将她上下打量,“我的妹妹,自从那天你被余姑姑叫去养心居,我就一直悬着心!你早上被叫去,我晌午就派人去唤你,结果你根本不在清凉殿。后来还是小频到我这里来,说祥公公从养心居把你带走了,我好容易买通了钟禧宫的一个小太监,却又说钟禧宫根本没你这个人!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已经……”说着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吸了口气忍住,“你、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啊,在这个地方,一条人命要悄无声息地消失,是多么容易又多么寻常的事。而她还能活着回来,并且还有人盼她回来,真是运气。

沐晨光的眼睛不由得有些酸涩。

一路同行,无论散绮年还是傅碧容对她都是真心相待,可是对散绮年,她只不过是想利用,对傅碧容,她只不过是同情。从小到大,她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早知道人的感情只有那么一点点,她只打算花在紧要的人身上。

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回来。这些人对她来说,不过是路人,可以花费些心思,却没必要付出感情。

这一点,无论是对喜欢她的人,还是恨她的人,都一样。

可是在这一刻,一颗心却无比酸软,想到傅碧容所受的委屈,想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心里一酸,几乎要哭出来,要狠狠地咬牙,才能把那点眼泪倒回去。勉强笑了一下,沐晨光道:“一言难尽,不过总算活着。来,坐好。”她在傅碧容身前蹲下,将傅碧容的裙摆拉上去,那两条秀美双膝上果然敷着药包,拆下来清洗了之后,露出底下隐隐青紫的肌肤。披香殿前庭的小径是用鹅卵石铺成的,跪上去可知有多痛。沐晨光动作尽量轻柔,傅碧容还是疼出了一头的细汗。

“对不起,碧容,都是因为我。”

“这不怪你。你知道她早就看我不顺眼,这次只不过是拿你做幌子。”傅碧容笑了一下,笑容惨淡,秋水般的眸子隐隐有一丝寒气,“还要多谢她,让我明白在这宫里要安分守己清静地过日子全是妄想,你不找别人,别人却会来找你。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就是比别人站得更高,让谁都够不着你。”

沐晨光想着她当日说进宫便衣食有着落,终生无忧的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却说不出什么来安慰她,只有轻轻替她拭汗。

傅碧容道:“晨光,你这几个月是在清凉殿吧?”

沐晨光也不想瞒她,“嗯,我在养心居里伤了手,陛下留我在清凉殿养伤。”

“我早应该猜到的。你失踪的第二天,余姑姑被贬去了皇陵,清凉殿严禁人出入,我几次请安都被挡在了门外,想来,就是因为陛下把你藏在了那里。”傅碧容说着,长长一叹,看着沐晨光的眼神有几分复杂,“晨光,真是羡慕你。早知道,那一刀我去挡好了,那时候其实我比你坐得近。”

沐晨光道:“我正后悔挡了那一刀。”

如果不挡那一刀,不邀这个功,她对太辛来说,也许只是个普通秀女。他在假扮太监时,就许诺要让她出宫,将来必定会兑现诺言,说不定此时此刻她已经在回临江的路上了。

是她自作聪明,为他挡了那一刀,反而让他对她注目,把她留了下来。

祥公公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皇帝都不是正常人。他们只看到自己想要的,看不到别人想要的。

傅碧容以为她是开玩笑,一笑而过。陈姑姑进来问要不要传晚膳,傅碧容点点头,沐晨光便扶她起来,无意间看见桌面铺展的白纸上原来不是字,而是画,画中人头戴冠冕,宽袍广袖,身上有五爪金龙,应该是位帝王。只是画上连龙爪都画得清晰可见,脸却是空白的,尚未添上五官。

“画的是谁?”沐晨光好奇,“怎么没有脸?”

“陛下马上就要行冠礼了,这是我的贺礼。”

“画得真好,他就是个不要脸的人。”沐晨光点头说,“不过你胆子可真是不小,竟然敢送这样的贺礼。”

这简直比她送给太皇太后的寿礼还要猖狂。

“我哪里敢这样大逆不道?我只是不知道怎样画脸……”傅碧容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虽然名为夫妻,我却只见过他两面。一次遇上行刺,一次又是洞房……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回想起来,总觉得他生得好,叫人眼花缭乱,但哪里好又说不上来。这已经是第七稿了,我连跋款都写好了,就是画不了脸。”

沐晨光深以为然。别说傅碧容只见了两面的人画不出来,就是她天天和太辛朝夕相对,此刻回想他,也只是一张光华耀眼的面庞,如初雪覆在花树上,雪光花颜,叫人无法直视。即便是在最冷冽的时候,他的脸上似乎也有光芒流转,直叫人想一直一直看下去。在清凉殿的日子,他在灯光下看奏折,她就坐在一旁看他,目光太放肆,他就会脸红,然后借故把她支开。

那种时候,他还是很可爱的。沐晨光这样想,然而旋即便用力摇头,把她当成东西借来借去的人可爱什么啊可爱!

晚膳已经摆了上来,傅碧容携着沐晨光的手去吃饭,两人刚吃完饭,清凉殿忽然来人宣旨。这可是傅碧容入主披香殿以来第一次接旨,急忙去正殿接了,回来手上多了一个长匣,沐晨光一看就知道了,那是装醉光阴的匣子。

“陛下待你可真是细心周到。”傅碧容叹了口气,似幽怨,似艳羡,斟了一杯醉光阴给她,“喏,这是陛下交代的,每天给你三杯,一次一杯,先吃饭,再喝酒。这酒由我保管,喝多了便是我的责任。还给了你四名羽林卫,出入之际随身护卫……”

“什么?!”沐晨光没接杯子,闻言瞪大了眼睛,然后恶狠狠地咬了咬牙,“这个混蛋,他是想软禁我……”

傅碧容没听清,问:“什么?”沐晨光抓起杯子将酒一口喝干,气犹难平,“别给他画脸,他根本就不要脸!”

“你啊。”傅碧容无奈道,“被陛下看上,那是天大的福气,你何必跟福气过不去?”

“我有我自己的福气,我也只要我自己的福气。”

傅碧容看了她一眼,“你还想出宫?”

“没错!”不是还想,经此一事,她是更想了。

傅碧容顿了一下,道:“我近来去钟禧宫请安,看太皇太后的模样,精神已经不大好了……陛下又将行冠礼,马上便能亲政,你又深受宠爱,留在宫里其实未尝不可啊。”

她的安慰让沐晨光整个人都快瘫在椅上了。

太皇太后精神不好,皇帝马上要亲政……这个情况光用听的也知道是紧要关头啊。单看今日在洛王府的情形就知道,那两个人已经撕破脸,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想都不敢想。她只后悔当初不仅没跟大掌柜学认字,还图舒服没学武功,要是当初把江家的凌空步月学到手,区区宫墙一个跟斗翻出去,直奔洛王府找到大掌柜,然后连夜逃出平京城,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才是她的福气!

在洛王府的时候应该跟着大掌柜一走了之的……虽然有那么多箭弩,可他未必会射吧?毕竟自己救过他一命,他应该不会恩将仇报吧?只要那个时候一狠心,不去看他的脸……

他的脸蓦然出现在脑海,高坐于步辇之上,身姿一贯高贵挺拔,可是脸上苍白如死,眼眶绽出血丝,看着她跃向大掌柜怀中,他整个人仿佛在那一刻死去,然后化成冤魂厉鬼,带着冲天煞气。

即使是在最好的戏子眼里,她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感情。痛苦、绝望、悲哀、愤怒……这样复杂而浓重的感情仿佛有了实质,化为藤蔓缠上了她的人,她不能走……她知道她那个时候不能走,她是他最后一道理智与温情,如果她走了,他会马上崩溃,或者马上疯狂。

他像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玩具掉在了别人的手心。

那个模样,即使只是回想,也让她的呼吸一窒,她还要再喝一杯醉光阴,却被傅碧容收了起来,“这是圣谕,你想让我抗旨吗?”说着,傅碧容眨了眨眼睛,“不过,陛下只是说这种酒只能喝一杯,没说别的酒不能喝。”

披香殿里有一坛女儿红,还是册封当日为一对新人准备的,现在被端上了饭桌,两个人边喝边聊。大半坛下去之后,两人都有些昏沉,傅碧容只是手脚乏力,人还清醒,沐晨光却是带着一腔心事喝酒,醉得更快。傅碧容止住了酒,让陈姑姑给小频另外安排屋子,再送沐晨光回屋歇息。

沐晨光软绵绵倒在**,整个人晕晕乎乎,昏黄灯光浮浮沉沉,忽然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灯光,半撑着手臂,俯看着她。

带着酒意的大脑迟了半拍才张开嘴,一声惊叫还没到喉咙口,嘴便被一只手掩上,那人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低声道:“你想把人都喊来吗?”

凤太辛!

沐晨光的酒醒了大半,就要坐起,手也给太辛按住,“别动。”

沐晨光嘴里呜呜作响,太辛道:“别嚷嚷,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看看这屋子这样小,哪里有清凉殿舒服?跟我回去吧,别忘了,你已经收了订钱……啊!”太辛一声痛呼,掌心已经多了个牙印,麻酥伴随着疼痛直袭心窝,“又咬人?!”

“订你个头!”

沐晨光大怒,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朝他丢过去,太辛一侧身避过,叮的一声,只怕要碎了,扔出去沐晨光才知心疼,那可是值无数的玉簪啊,只是来不及惋惜,双手就被太辛按住,“不要以为就你会咬人。”

太辛说完这句话,俯身咬住了她的脖颈。

只是唇齿下的肌肤软得就像豆腐脑,仿佛入口即会化开,怎么舍得去咬?温软滑腻,叫人舍不得松口,牙齿早已经松开了她,只用唇与舌细细品尝。

很香,很甜,如世上最美味的珍馐。

原本只是以牙还牙的小小报复,忽然间却变成了意想不到的冲动。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