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便是知道一点内幕的,全给明夏透露了。

原来昨晚上张安碰见四六叔,知道他正替杜礼家奔波卖地的事,遂想起张老爷最近要买地,二十亩虽是个小数目,但明夏是女儿的闺中好友,张安便起了帮衬之心。

张员外也不反对,张安便来找杜礼商量价钱的事了。

明夏和巧娘来到杜礼屋里,见张安正坐着吃茶,卢氏也在,杜礼躺在**,苍白的面庞上含着笑意,但,明夏却觉得,那笑意里蕴含的,全是悲伤。

那一瞬间,就有些鼻酸。

她可以精打细算保证家用,她可以谆谆教导甘当霸王,她可以撑起家业事事经手,但是,她做得了一切,却不能停止杜礼的悲伤。

从一家之主变为家里的包袱,憨实的杜礼,就算再怎么豁达,内心里的伤痛,又怎能轻易治愈?

她,要更努力才是。

觉察到明夏的停顿,巧娘有些疑惑地看过去,正瞧见明夏眼里一时迸发的坚决,再看**虚弱的杜礼,聪明的巧娘顿时心领神会,便忍不住握紧了明夏的手,想藉由此传达给好友一些支持。

感到了手上传来的力道,明夏了然,便向巧娘安慰地一笑,拉着她走了进去。

“安大爷好。”明夏打了个招呼,又转向卢氏杜礼道:“娘,爹爹今日的气色不错么!我就知道安大爷是个有福的,他老人家一来,就把咱家的运势带旺了。”

巧娘闻言,忍不住呵呵直笑,张安就更别说了,一张老脸仿佛开了花,向杜礼笑道:“三郎啊,你家这个丫头真是个鬼灵精,嘴巴又甜礼数又好,唉,比我们巧娘啊,不知好到哪去呢!”

巧娘不依地站在张安身侧,嗔道:“爹爹,二娘自然是好啦,可是你当着女儿的面这样说,也太不给女儿留面子啦!”

这下,连病榻上的杜礼也忍不住笑起来,向张安道:“张管家,巧娘的乖巧懂事,可是我们二娘比不上的。”

卢氏听见人家赞自己女儿,心里高兴,口中却附和杜礼道:“可不是么?单说巧娘那一手女红,在我们杜张庄,绝对是数一数二,我们二娘啊,只能把鸳鸯绣成鸭子,虎头绣成猫头,差得远啦。”

哇,就算夸人家,不用把她损的这么厉害吧?

明夏嘟了嘟小嘴,正好被巧娘看见,巧娘便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气氛一热络,谈判自然好说。

杜礼本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的性子,张安也是个厚道人,给出的价格也公道,固而片刻之间价钱就谈妥了。

正事谈完便是私聊的时间,张安贵人事忙,坐不了一会儿便有张家的一个伙计前来,说张老爷有事前来相请。

巧娘本想多与明夏聊一会儿,奈何那伙计又说紫桐小娘子不知怎么的生起病来,他一会儿还要顺路去请孙大夫,巧娘担心紫桐,只好告别了明夏,跟了爹爹回府去。

送走了巧娘,明夏在杜礼跟前又坐了一会儿,又帮着卢氏服侍了杜礼用药,之后见杜礼沉沉睡去,她便轻轻走了出来,去寻宁玉准备午饭。

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一家人的饭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还好有宁玉帮忙,明夏倒不是很累,直到一切收拾完毕,明夏便出门去寻三娘和小郎,这俩小鬼果然玩疯了,连午饭时间都忘了。

杜家宅后的谷场里,小郎跟三娘云柏正玩的高兴,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似笑非笑道:“玩的很高兴,嗯?”

小郎闻言一个哆嗦,手中的线轴子都差点脱落。

“阿,阿姐?”

“阿姐?”

三娘也发现了明夏,她的反应,竟是与小郎出奇一致,阿姐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分明是要发飙啊!

这下惨了!

云柏很不明所以,还望着明夏笑道:“小娘子,你也来玩么?先生我来教你啊。”

冷冷地瞥了云柏一眼,明夏看着面前乖顺的俩小鬼,脑海却浮现出杜礼那张强颜欢笑的面庞,心中一酸,便柔声道:“别玩啦,家去啊,吃饭啦。”

咦?

三娘与小郎不知道阿姐怎么会突然这么和善,但心里都很高兴,阿姐心情好,证明不会罚他们咯?

云柏先是被明夏那一眼差点冻僵,之后发现她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见明夏小脸上那不同于年龄的落寞与忧伤,云柏便决定啥也不计较了,这个女孩子,也不容易啊。

用过午饭,明夏也顾不得午休,便叫了云柏去地里赶工。

好不容易播种完毕,满身疲惫的明夏真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回家还要步行,先攒点体力再说。

今天,可没有安大爷正好经过的牛车啊。

云柏看了看毫无形象坐在地上的明夏,有些黑线,这个女孩子,就不能有点正常女孩的样子么?

几次想催明夏起身,看见她脸上的疲惫,云柏都忍不住住了口,最后只得将农具种子打好包捆在身前,云柏没辙地背对明夏蹲了下来。

“干吗?”明夏惊讶。

“背你啊,你也不看看天色,再歇下去,我们连回去的路都看不见了。”

明夏瞅了瞅天色,果然。

而她现在真是四肢无力,一步也走不动。

“好吧。”明夏说完,安慰自己:她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嘛,男女之防,不必这么早吧?

再说了,她又何曾在乎这些?只要没人看见,损不了她闺誉让卢氏伤心,那就成啦。

痛快地趴到云柏背上,明夏很欢喜很真诚地道:“云柏,谢谢你!”

云柏身子一颤,差点没将明夏颠下来。

这话,真的是背上那个臭丫头说的吗?

然而,明夏说完便搂紧了云柏的脖子,眼睛一闭,哪管其他,竟呼呼大睡起来。

她真是太累了。

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来说,她的毅力太强,体力却跟不上。整整一下午的劳作,使明夏体力透支的厉害,方才一鼓作气地干活倒还撑得住,一旦松懈,就像现在这样,累不可支。

听着耳边轻微细长的呼吸声,云柏放轻了脚步,在月色中,缓缓前行。

这回,三娘和小郎已经跑到街角等着了,见着云柏,欢呼一声,都跑了上来。

“咦?阿姐怎么了?”三娘看见明夏倒在云柏的背上,突然想起了爹爹,阿姐……阿姐不会也生病了吧?

“她睡着了。”云柏轻声答了一句,便领着小郎和三娘往回走。

“呀,回来了?二娘这是怎么了?”宁玉惊呼一声,忙走上前来。

“她没事,睡着了。”这么多声音竟然都没有把她吵醒,云柏心里也有点佩服了。

宁玉本想叫醒明夏,云柏却道:“别叫她了,让她先休息吧。”今天可把她累坏了。

那么多的地啊,她竟然撑着跟他种完了,尽管他干的是力气活,她做的都是些省力的,可是,就这她一个小姑娘也受不了啊,还怕他笑话一直撑着……

真是个倔强的小姑娘。

云柏一路将明夏背回房间,轻轻放她在床,没想到,一路上雷打不动的明夏,这一惊动竟然醒来了。

云柏惊奇,笑道:“你醒了?”

“唔……”明夏还没反应过来呢,云里雾里绕的正迷糊,看见云柏,很是疑惑,继而便倒在**,妄想继续好眠。

云柏见状,也不打扰她,将她交给宁玉,自己便想退下,孰料他还没迈开脚步,猛然看见明夏嗖地坐了起来,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恐地问道:“这是哪儿?”

她不是还在地里吗?星夜,背,云柏?

回家了?

“家里啊,二娘,你累就先歇了吧,晚饭一会儿我给你送过来。”宁玉心疼地拿湿巾擦去明夏脸上的尘土,道:“明天不许你下地了,以后我跟云柏去吧。”

“哈,宁玉姐,已经完了啊,我们今天全部种上了。”明夏回复清明,立马从**跳了下来,要让杜礼卢氏看见自己这样,心里岂不是更难过?

“对了,别告诉爹爹娘亲我睡着了啊。”明夏对宁玉说着,又看了看云柏,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云柏双手微举,他投降,不说就不说,这小丫头,还挺要强。

然而,却晚了。

“二娘,娘都知道了。”卢氏牵着小郎的手,身后跟着三娘,推门而入。

“呀,娘……”明夏轻快地扶着卢氏坐下,满脸乖女儿的扮相,叫云柏看的啧啧称奇。

“云小哥,多谢你啊,为我们家里解了燃眉之急。”

“夫人说笑了,云柏可担当不起,这是云柏的分内事。”您闺女可就这么说的。

卢氏只是笑笑,也不再言语,“宁玉,去带云小哥用晚饭吧,他也劳累了一日了。”

“是,夫人。”宁玉福了一礼,便带了云柏下去了。

“娘,爹怎么样?”卢氏一进来,明夏便敏感地觉察她今天的不同,她的脸色有点白,眼神也有点涣散,难道爹出了什么事?

“你爹……没事。”卢氏想起下午的事,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这就代表出了大事。

卢氏是个温婉的性子,倘若不是太愤怒,她不会是这表情。

“娘,到底怎么了?”

“你大伯,来过了。”卢氏声音里有着难掩的愤慨,叫明夏背脊一凉。

她就知道,家里卖地的事,杜家老宅那边会有动作,没想到这么快!

而且,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大伯怎么说?不让卖?”明夏一直担心这事,如今事情真的出来了,她倒是放松下来。

不过是一房亲戚,既然他们不仁,不要也罢。

“嗯。”卢氏点了点头,道:“你大伯的意思,是我们杜家没穷到要卖地过活的日子,尤其这地还是卖给张家的,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耳刮子,他说,老太爷说了,要么我们收回卖地的协议,要么,将地归给公中。”

“归给公中?他们给钱么?”

卢氏默然,明夏便冷笑道:“他们要面子,也要看这面子要不要得起!自个做事绝情,这会儿来逼我们,真是荒谬!娘,您怎么回大伯的?”

“我说,等我们全家商量一下。”

就知道,她的娘是个软性子,被别人欺负了也不会反抗,叫这些所谓的一家人,便愈加放肆起来。

“爹知道吗?”若爹看见,心里又要生气。

“知道……”卢氏低下头,她不该叫相公知道的,大伯只说看看相公,她便去收拾茶水,谁知回来便看见相公脸色苍白,虎目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