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匾柳家位于信都城北的一处小里弄,明夏一时好奇,便跟了尹贵一块儿去看,沿街走过一溜青砖瓦房,便看见了一条深深的里弄,柳家就在最里面。

问明了路,明夏便下了马,牵在手里跟在尹贵的马后,谨慎地向里弄深处行去。

里弄里也有好几户人家,虽然大门洞开,但门前的照壁却结结实实地将外人窥探的眼光挡了个正着,偶尔几声狗叫鸡鸣,却更显得这条里弄清幽非常。

一阵小风从里弄穿过,明夏摸了摸胳膊,已起了一身的小鸡皮疙瘩。

陌生的环境,总是增添了人们莫名的恐惧。

“二娘,你没事吧?”尹贵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明夏,见她脸色沉凝,便忍不住问了一声。

“无事,尹叔,走吧。”明夏忙扯了个笑容,摆了摆手却仍然耐不住问道:“尹叔,咱们没有走错路吧?”这享誉信都的制匾柳家,怎会坐落在这么偏僻的里弄深处呢?

“没有。”尹贵肯定地道:“街头那个老婆婆,不是说的很清楚么?制匾的柳家,就住在这条里弄。”

“哦,”明夏应了一句便不再作声,心里却暗悔不已,不就是拜访一个手艺人么,紧张什么?

这么一想,她便放松了下来,连唐朝咱都来了,还怕什么柳家?

行至里弄最深处,果然看见一户人家,木制黑漆大门,一边一个兽头门环,两边一副楹联,俱是木雕,字体繁复,明夏只认出个:春风鸟语花香,秋雨虫声……,后面两个字使劲瞅了瞅,才猜出来是“琴韵”二字。

门上一块匾,不大,却很古朴,道是:四季安康。

这“安康”二字,平白的叫明夏温暖起来,看来这柳家,也是醉心艺术不求富贵的达人啊。

尹贵正要上前叩门,黑漆大门却吱呀一声打了开,一个青布衣衫的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姑娘也就比明夏大个两三岁,扮相却老成很多,一双丹凤眼却并不带笑,两弯柳眉淡扫也无小山,素面朝天,清爽干练。

尹贵正要上前一步,却见那姑娘走出门外,淡淡地看了尹贵一眼,也并不说话,反而将身子闪在一旁,便有两人从门后走了出来。

一个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另一个,却是位挎着腰刀的黑衣官差。

那老人看见门外的明夏和尹贵,只是微笑了一下却并不言语,反而向那官差抱了抱拳,道:“差爷慢走吧,老头就不远送了。林大人的匾额,老头一定亲自执刀,差爷就请放心,老头断不会将招牌砸在自己手里的。”

“嗯,那就好。老丈止步,某家告辞了,三日后再来取匾,老丈莫叫某家失望。”那官差看见明夏尹贵,也无甚异样,只是向那老人寒暄了几句,便从门前拴马桩上解下马,一溜烟的去了。

这边尹贵忙道:“敢问老丈可是制匾柳家的柳老丈?”

那老人闻言,转过头向尹贵抱了抱拳,笑道:“老头正是,这位先生有何指教?”

“老丈,我和我家小姐,特地来向老丈求匾。”

“哦?求匾?”那老丈一听来了兴趣,问道:“你们是要多大的匾?是家用还是商号用?还是祝贺的?写的什么字?要什么颜色?几日完成……”

“爷爷!”

柳老头正念叨的兴起,猛然听到旁边青衣姑娘带点嗔意的轻声呼唤,连忙闭了口,拈了拈花白的胡须道:“既是来求匾的,那么里面请吧。”

“多谢老丈,多谢这位姐姐!”明夏跟在尹贵身边,诚意十足地福了一礼,便跟着尹贵一块儿进了柳家。

柳家虽是个小户,院里却花木扶疏,中间留出一条阔朗的直路,尽头便是会客的厅堂。

厅堂里也有一块匾额,那字样匀衡瘦硬,骨力遒劲,道是:四兴堂。

待宾主坐定,那青衣姑娘奉过茶,老人便跟明夏尹贵讨论起匾额的具体要求,一番商量之后,总算敲定了匾额的大小,价钱,颜色,之后便是确定所要的字样。

“不知你们这‘小雅居’是要什么样的字体?我家传的字体,便是这堂上的那块匾,或者你们也可以让人写了来,然后老头给你们刻上去,就像刚刚走的那位差爷……啧,那位送来的字,可真是不错!”老人赞叹完,一眼瞥见还未收进去的宣纸正躺在一边的桌上,便乘兴起身,拿了纸张翻开来叫明夏和尹贵看。

雪白的宣纸上,只有两个遒劲飘逸的大字:林府。

再联想到那位官差,明夏顿时醒悟,这个林府,很有可能就是姑丈林天凡的府上啊……

可是,林天凡不是带着林飞卿住官署的吗?

难道,她那便宜姑妈到了信都了?

这个念头让明夏心头一喜,而且,倘若林家有擅书法的人,那么她还去求什么东方阡陌啊?

“老丈,我们这个匾,本来是要请人写了字样再给您刻印的,不过我现在还拿不出来,这样吧,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天,倘若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字样,到时候就听凭老丈决定,不知老丈可否通融?”

“这个?”柳老头拈了胡须沉吟,旁边一直无话的青衣姑娘却开口道:“使得,小娘子尽管去求字,求不到的话,就用我爷爷擅长的字样吧。”

明夏心中高兴,连忙笑道:“多谢柳姐姐,多谢老丈!”

柳老头见孙女开了口,自然也就同意:“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云儿,你来跟这小娘子谈谈价钱吧,老头我先去看看刚才搁下的那块匾……”还没弄完就被那官差打断,老头心里一直惦记呢……

柳老丈说完,对明夏和尹贵抱了抱拳,便急匆匆地向厅堂后面去了。

柳云儿虽然年纪小,却老成的很,端看她谈价钱的娴熟干练,就知道这事她一定不是做了一天两天。

明夏也是个干脆的人,碰上柳云儿这样求效率的,真是一拍即合,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商定了一切,明夏便跟着尹贵告辞了柳家。

因为商谈的愉快,明夏的心里也很高兴,再走过那条里弄的时候,一点恐惧也没有了,反而觉得还有点亲切。

跨马扬鞭,明夏跟着尹贵很快便驰回了家里,一进门,就见小翠喜滋滋地迎了上来,明夏便打趣道:“尹叔,你看翠姨,看见有人回来了,她可是高兴得很哪!”

小翠闻言脸红了红,瞥了尹贵一眼,随即啐了明夏一口道:“二娘真是人小鬼大了,把你这些话告诉你娘去,看你不少块皮……”

“翠姨……”明夏下了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尹贵一道牵了去,自己却抱了小翠的胳膊,摇了两摇,小翠便立刻投降了。

“好好,我不会跟夫人说的。不过你以后也要注意了,你一个大姑娘家,眼看就要出阁的人,怎么能说出这等话来,叫外人听了,小心说闲话!”

“知道了,我以后注意点!翠姨,这是我买的几件绣样,你看恬妞爱哪个,拿去让她练手。”明夏说完从随身的一个小包袱里掏出几件绣品,一边走一边让小翠看。

小翠一边看一边选,口中还判断着哪件三娘喜欢,哪件恬妞心爱,看了一遍,便取了一件图案繁琐精细的荷花图道:“就是这件罢。”

“好。”明夏爽快地将绣品给了小翠,却听见小翠突然提高了声调,兴奋地说道:“二娘,今天姑奶奶林夫人过来了!刚才我本来是要说这事的,竟被你一混差点给忘了。”

姑奶奶?林夫人?苏映容?

看来是没有猜错了……

明夏被小翠的欢喜感染,也笑道:“是吗?那我这姑母都说了什么了?来做什么?探望我爹爹么?”

“嗯,是啊,她先是到老爷房里,宽慰了老爷好一会儿,又跟夫人坐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才留下请柬和礼物,带了仆妇们一块儿离去了。”

“请柬?”什么请柬?

“哦,林家初来乍到,林大人不是住官署吗?他其实早看中了几处房舍,等林夫人一来,他便将自己看中的几处交给了林夫人相看,林夫人看中了百花坊那边的一处五进大宅,说是三日后就要搬进去的,便制了请柬,三天后行暖房礼,特请我们去吃酒。”

“哦,原来是这样。”

暖房礼是一般人家乔迁新居之后,请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到新居吃酒,是为暖房的一种礼节。不过这林家的暖房礼,肯定不单是暖房这般简单,熟悉下属拉拢感情这些也一定是主要目的呢……

明夏听完笑笑,道:“林夫人只说了这些吗?”

“嗯,对了,林夫人还说那位医术高明的老大夫她也着人下了请柬了,到时候正好可以请那老大夫给老爷看看。”

“嗯!”这个消息比什么都更让明夏高兴,林家一家果然都不错,她的心里立刻就对林家添了好几分的亲近。

“哎呀,还有,林夫人还带来一位小姐,跟二娘差不多的年纪呢,长的花容月貌,沉鱼落雁的……性情也是极好的,又懂礼又可亲……”小翠想到那位小姐的姿容才色,一时喜欢便拿出自己所知的最好的词来形容,倒叫明夏笑了起来。

“翠姨,真有那么好?”

“嗯,当然了!不过么,比我们二娘还是差了点……”小翠睨了明夏一眼,不失时机地夸了一句,倒叫明夏更乐了。

“翠姨把这表妹说得这般好,现在又说比我差,那岂不是我就更好了?可是……”明夏摸了摸脸颊,很费解地道:“可是我这样长的也算是闭月羞花吗?我记得翠姨你可说过,说我再不打理自己就出不了阁呢……”

“去!”小翠闻言,没好气地啐了明夏一句,便不再玩笑,反而细细问起了今天去柳家拜访的事宜,那关切的表情,生怕明夏吃了亏一般。

这世上能得人这般挂计啊……明夏柔柔地笑着,脑海中浮现出三娘的弯了眼睛的笑容,小郎东跑西窜的调皮,杜礼的歉疚,卢氏的关切,以及尹贵的忠心,恬妞的文静……突然觉得一切劳心都值了。

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