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最小的成员,杜明冬忽闪着黑黑的大眼睛,看着自家人来人往的院子,有些懵。

小小的他,尽管懵懂,却也因此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连忙撒开脚丫,飞快地向屋里奔去。

“小郎,你回来了?”三娘一把抓住低头猛冲的小弟,阿姐可是吩咐过,要她注意着小郎,她瞅了半日,终于拽住他了。

“阿姐,家里好多人哦……”小郎瞅着急匆匆走过的陈老伯,方大婶,吴大娘,四六叔……小嘴张的圆圆的,分外不解。

“别问那么多了,阿姐叫我看着你,你一会儿问她吧。”事实上,三娘也不太明白呢,又因为心里装着爹爹的病,她就更加没有耐性回答小弟没完没了的为什么了。

“哦,”小郎很识相地闭紧了嘴巴,自家三姐脾气可不怎么好,他虽然小,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有的。

见着小郎,明夏放下一点心,笑道:“小郎,跑哪里野去了,你看你这脸上的泥。”说着,伸出被三娘蹭脏的那只衣袖,权当充分利用了,细细地替小弟擦了擦脸,衣袖上便乌黑了更大一片,之后她吩咐三娘道:“娘现在忙着,我做了午饭,你带小郎去厨房吃点,别饿着了。”

三娘应了一声,就要拉着小郎走,可怜她方才专心致志地瞅着门口,肚子早就饿了呢。

小郎却不肯走,他拽了拽三姐的小手,转着头看着明夏问道:“阿姐,家里好多人,做什么啊?”

明夏想了一下,如实道:“爹爹生病了,邻里帮忙照看呢。”

“哦,”小郎皱了皱光洁的小眉头,似乎有些明白,便不再抗拒三姐拉着他冲向厨房的动作,二人一溜烟地消失不见了。

小孩子哦……明夏笑了笑,转身进了里屋。

杜忠仍然坐在里屋正中的椅子里,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对这个大伯,明夏着实没有多少好感。

为人长兄的,难道不该致力于家庭和睦,维护下头的兄弟吗?在这个以大家族为单位的唐朝,团结,难道不是更重要?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杜家这一辈有四个兄弟,按着忠孝礼义四个字排下来,杜礼是老三,这本不是个惹眼的位置,可是,杜礼错就错在他有一个惹眼的老婆,这倒不是说卢氏有多么美貌,虽然卢氏的确眉清目秀,但美貌一说,还谈不上,让人嫉妒杜礼的,是卢氏的身份。

唐初,在太宗皇帝的殷勤治理下,已经开始显现了盛世的风华,尽管是盛世,唐朝的门第观念还是相当的重。门第氏族,这些东西在晋代空前繁华,之后的隋也不例外,唐朝继隋而来,门第观念在人们的生活中同样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卢氏,便是出身大姓。

冈头卢,泽底李,土门崔,再加上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些家族在唐朝,那都是响当当的著姓大族,卢氏出身,便是冈头卢。当然不是嫡系,嫡系卢家又怎会嫁女儿给杜家这种寒门?便是一个旁支,也足够了。

所以,杜家的兄弟嫉妒杜礼,这个其貌不扬又老实的兄弟,竟然得到卢家娘子的垂青,怎么不叫他们眼红?

久而久之,这嫉妒成了排斥,明里暗里,杜家兄弟都将杜礼当外人一样,这样的情况下,杜礼没有气受,那是不可能的。偏偏他又是个夯实的性子,遇着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咽,直到卢氏在众妯娌之间也备受欺辱,杜礼才一气之下不顾父母拦阻,带着妻儿搬出主屋,独自过活。

而这,作为杜家老大的杜忠,竟然没有丝毫的动作,反而跟着弟弟女人们胡闹,生生的将自己的亲兄弟逼出门庭,这算什么大哥?

没气度没胸怀更没有能力,说实话,明夏暗地里,很是不齿这位大伯的。自家老爹虽老实,担当还是有几分,也比他强多了。

没有好感便捎带没有尊重,明夏理都没理他,径自走向床榻前,看见娘亲捧着个手绢,正默默地滴着泪,她心里也没了计较。

怎么说,这也是自家的娘亲爹爹啊,虽然不是原装的,可叫了四年,感情还是有的。如今看见一个无力地倒在**,一个哀戚地悲泣不语,任是明夏老练冷静,也有些把持不住了。

大夫的话语言犹在耳,虽然明夏听不懂那一长套的咬文嚼字,但她却从中听出了一些眉目,这爹爹的病症,不是热晕了累瘫了那么的简单,而且,只怕还会有生命危险。

这是大病症啊!

这世上的事情,果然是好的不出现坏的必应验。

“唉,卢大娘就不要难过了,孙大夫这不是开了药,煎好吃下去,你家郎君说不定就好了。”吴大娘便是陈老伯家里的,她现在正坐在床榻一侧的椅中,柔声劝慰着黯然悲戚的卢氏。

明夏心里对陈老伯一家再添感激,看着卢氏那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滴落在手绢上,心中不忍,也随着吴大娘劝道:“娘别担心了,爹爹身体壮实,不会有事的。”就是有事,这么着也没用啊。

卢氏抬起眼眸,瞧了自家闺女一眼,又转头望着吴大娘道:“大娘跟夏儿说的都有理,只是我……”瞅了**的杜礼一眼,卢氏的眼泪再次溢出眼眶,“我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忍不住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娘几个,可怎么活……”

“放心吧,先不说三郎没事,就是有点什么事,家里也还有其他兄长,断不会不顾你们家的,你就别担心了。”吴大娘说的笃定,却不知这一说,卢氏更加伤心,泪珠子渐渐都要连起线来了。

话是实话,可是,能这样说出来么?

明夏无语地撇撇嘴,再瞧了瞧一直沉默不语的大伯……断不会不管?哼,那可说不定。

他们管,那好,明夏愿意不计前嫌,大家照样是一家人。

他们不管,那也好,养活一个家,难道是什么难事么?

劝了一会儿,吴大娘见卢氏渐渐平静下来,便起身回家,而那位大伯,也跟着起身告了辞,没有任何承诺,就那么随便安慰了几句,便走了。

唉,知道安慰,也是好的。

至于以后,还要看他们的诚意呢。

趁着卢氏发呆的当,明夏去厨房拿了些饭菜,顺便吩咐了三娘看顾小郎,又照看了一会小火炉上煎着的药,她便回到屋里,她的娘现在心神不宁,连吃饭这档子事都忘光了,身为女儿,总是要替娘多想一些么。

“吃点东西吧,”明夏将饭菜端到卢氏跟前,一双眼睛乞求地望着她。

“嗯……好。”卢氏果然受不了乖巧女儿的乞怜,就算是没有胃口,也不能让眼巴巴的女儿失望啊。

明夏笑了笑,静等着卢氏吃完饭,便收了餐具,又道:“方才娘让煎的药快好了。”

“哦,我去看看。”卢氏一听,连忙起身前往厨房,那药可是能救郎君的命,叫她怎么能不着紧?

明夏静静守着一直昏迷不醒的爹,思绪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直到卢氏端着药碗进来,她才猛然惊醒。

瞅着卢氏端着药碗,看着仍然昏睡的杜礼有些不知所措,明夏叹了口气,起身寻来一只汤匙,向卢氏笑道:“娘,用这个,行不?”

原来悲伤可以使人变笨啊……

卢氏恍然大悟,忙轻轻扶起杜礼,让明夏端了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往杜礼嘴里灌。

昏睡的人,灌药也是很麻烦的,杜礼嘴巴闭的不算紧,但汤汁就是不断往外溢,明夏很有先见之明地取了一条干净的汗巾,先递到了卢氏手中,等药碗见底,那条汗巾早已湿了大半。

将汤匙扔回明夏手中的碗里,卢氏舒了一口气,然后便不再管其他,只是痴痴地盯着**的人,心中却在祈盼着,吃了药,他就会好吧。

明夏看着卢氏有些呆滞的眼神,知道一时半会儿这个担忧过甚的娘亲是不会醒过来的,便不打扰她。默默地将药碗拿回厨房,取了清水清洗干净,明夏便开始忙活家务。

虽是个小家,零碎活计也不少,以前明夏真是没有为这些事情费过心,毕竟,有卢氏,有小翠,有爹么。现在不同了,小翠不在,杜礼病重,卢氏眼里只有昏迷的杜礼,哪里还有心思管家里的琐事呢。

整理完一切,午时都过了,三娘午睡初醒,揉着眼睛从自个儿房间出来,就看见明夏向外走去,忙叫:“阿姐,干吗去?”

“阿姐有事去找方大婶,怎么,不多睡会儿啊?”明夏揉着三娘凌乱的小脑袋,笑呵呵地问。

“不是,阿姐,我睡不着了。”三娘苦着小脸,看着明夏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怎么了?”

“我梦见爹爹了……”

“呵呵,爹爹才小睡了一会儿,就想念爹爹了么?”明夏笑问,见三娘要反驳,忙道:“我知道三娘担心爹爹,但是,现在爹爹正在全心全意地与病魔作战,你太挂念爹爹,让爹爹知道了,会分心,会打不赢的哦。”

“是吗?”三娘摸了摸脑袋,似懂非懂地看着阿姐。

“是啊。”明夏笑笑,也不再言语,只是顺手理了理三娘的头发,拉起她的小手问:“小郎还在睡呢?”

“嗯。”

“那好,三娘跟我一块儿去找方大婶吧。”

“好啊好啊,”一听能出门,三娘立刻欢喜起来。

从方大婶家出来,明夏心中放松,方大婶的丈夫四六叔,是这个杜张庄里面公认的理事,一家有事情解决不了需要个公正的管事人,或者某家要请个帮佣短工之类的,都是找他。

牵着三娘的小手往家赶,明夏还顺便到街上寻了些新鲜的肉菜买回家,爹病中,需要补身体么。

“呀,二娘,三娘。”

一声熟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明夏止了脚步,回头一看,便见一辆马车旁,一个端庄的妇人戴着黑纱帷帽,上穿绯色圆领的窄袖衫襦,下身着同色绢制的碎花曳地长裙,浅色绫罗披帛加身,碧翠丝帛带子束腰,足登弓履,秀雅非常。

呀,原来是雅惠姨母。

卢雅惠是卢雅薇的堂妹,虽然卢雅惠嫁进富贵之家,但她与卢氏其他的姐妹不一样,一点也不以杜礼身份卑微而看轻卢氏,二人的姐妹之情,一直很深。

卢雅惠带了明夏与三娘,以及贴身的丫鬟小厮,兜着好些补品食物,很快便到了杜家。

卢氏一见妹妹,笑了一下,之后便泪如泉涌。

“阿姐莫急,莫急。”卢雅惠一叠声地安慰着卢氏,路上她已经从明夏那里知道了杜礼的突然病倒,彼时便拉了卢氏的手,一边进院一边安慰,之后更寻了间清静房子好让卢氏诉衷肠。

明夏与那丫鬟小厮也是相熟的,便不用她招待,二人卸马的卸马,搬东西的搬东西,各自寻了活计去做了。

得闲的明夏仍将三娘派去照看欢喜的小郎,自己去房里看了看昏睡的爹爹,便寻了家里最好的茶叶方山露芽,那是老爹一个朋友,叫什么明夏记不得了,那朋友远道福州而来,给老爹留下了这么一小罐名贵的茶叶,想想几个月来从没用过,应该还不过期吧?明夏拈出一些嗅了嗅,确定味道纯正,才另取了些放进汤候适宜的釜中,待到二沸之后,忙移釜下炉,又拿出卢氏陪嫁的越窑海棠碗,亲自盛了两碗香茗,用托盘托了出来。

“……惠娘,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入耳便是卢氏担忧地低泣,明夏便不等姨母开口,推门走了进去。

放下茶碗,明夏劝道:“娘,您别担心了,不是还有女儿么,女儿也大了,可以帮娘分忧,娘也别叫姨母担心你啊。”

“夏儿,你……”卢氏十分惊奇女儿的言辞,什么“分忧”?女儿,可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自从夏儿八岁那年落水之后,她便有些怪怪的,不似以前的任性活泼,反而乖巧安静的不像话,唉,都是春儿的……离去,对她影响太大了吧。

想起自己苦命的大儿子,卢氏悲从中来,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娘,您别难过了,爹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还有女儿顶着呢,断不会叫娘为难,女儿大了,也可以撑起这个家。娘,别难过了。”明夏有些口拙地安慰着,说完便想拍自己一个嘴巴,看她说的什么话?

卢氏这回却怔住了,女儿说什么?她顶着?

“二娘太懂事了,连我也忍不住了。”卢雅惠说完,拿手绢吸了吸鼻子,向卢氏道:“阿姐好福气,生了这么懂事的女儿啊。”

卢氏醒悟过来,心中感动,眼泪便更是汹涌,呜咽着点了点头,却更是泣不成声。

女人呀,真是水做的。

明夏无语,只得再开口道:“娘别伤心了,姨母这次来看你,舟车劳顿的,娘也请姨母吃些茶呀。”

卢氏闻言幡然醒悟,忙止住眼泪,道:“叫你笑话了,惠娘,快吃茶。”

卢雅惠也止住悲声,笑道:“阿姐,我们是好姐妹,千万不要说什么笑话不笑话的,姐妹之间,说这些岂不见外?”

卢氏点头称是,见卢雅惠捧起茶碗细细抿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口。

“呀,好茶!”卢雅惠出身大族,夫家又是富贵,这些年锦衣玉食的,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只闻味道她还有些疑惑,吃了一口便确定了,这是市面上极少见的福州贡茶方山露芽!

卢氏也吃出来了,她看了明夏一眼,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个小小的弧度,以明夏四年来的心得,那是喜悦的信号。

卢氏很欢喜。

那就行了,没白费她守在小火炉前那么久哦。

见卢氏与卢雅惠就方山露芽聊起了茶经,而且还有顺势八卦的趋势,明夏松了一口气,她其实,不爱看见卢氏这般脆弱的哭诉,还是对着卢雅惠……

就算是姨母,也不是自家人啊。

搞定了这些,明夏很放心地退了出来,她还要给爹爹煎药,给弟妹做饭,招呼宁玉姐和习平哥,清洗今天脏了的衣物,打扫凌乱的院子屋子……既然撇不开,那便好好地撑起来吧。

唔,掌家,可不是个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