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碧绿的叶子发着亮光,油亮的仿佛刚擦干净的绿瓷片,在微风中晃晃悠悠,仿佛秋千架上欢快的小精灵。

一望无垠的田野延伸到了天边,开阔而充满生机的视野,让明夏心头喜悦,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眸璀璨生辉,挺翘的小鼻梁高高地悬在微微弯起的双唇上,看得出来,她心情不错。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在走了好一会儿,细小的汗珠开始布满额头的时候,便消失了。杜明夏扯了扯身上的翠色窄袖衫襦,再看一眼长及脚踝的素纱裙,心中哀呼一声,好热。

寻了路边一棵大树荫里随便坐下,清凉的感觉立马让她重拾了方才的好心情。

一阵微风拂来,混合了阳光的温暖,泥土的清新,简直是……沁人心脾。

自顾自地乐了一会儿,明夏收起笑容,望着广阔的天地,舒心的同时,突然有些哀伤。

穿来这个世界,也有些年头了。

记得以前有句话,说时间可以使人淡忘一切,也许,是真的吧。

起码现在的她,已经很少会去想以前怎么怎么样,以前的世界怎么怎么样……呵,除却偶尔的遐思泛滥,她现在,是个地地道道的唐朝人啊。

时间,果然是可以改变一切的,没有了初来时的荒唐与惶恐,杜明夏现在的小日子过的十分怡然。

既然时光如同东逝水,一去不可回,那咱也别执着着过去了,进化论不是说,适应环境才是王道么?

明夏自认为,作为一个贞观治下的唐朝女子,她还是很称职的。

阿娘说,“姑娘家不能咋咋呼呼的”,明夏就很乖的文静起来,不再提着裙子蹦蹦跳跳,遇水踩水遇坑跳坑。

阿爹说,“女儿家要有个女儿家的样,虽然咱家穷,请不起先生,但琴棋书画是女儿家必学的,咱也不能落下”,于是,明夏从善如流,跟了邻里的小姐妹们,一起去老远的女学堂上那些淑女课业。

阿娘说,“女孩子不能不懂针线,绣个花描个鱼,还是必须要会的”,明夏便收起手头的历史地理诗词歌赋,拿起绣线努力经纬。

阿爹又说,“农家人,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娘家莫要太过懒散”,明夏便舍却赖床的毛病,早起早睡,绝无违背。

于是,爹爹娘娘俱都欢喜了,妹妹弟弟也因为自己的姐姐骄傲了,她便可以随心所欲的享受自己的小日子了。

还好,唐朝的女儿,不同于其他朝代那般的卑微拘谨,反而一改秦汉魏晋的配角作风,很是昂扬了一把母系氏族的荣光,能碰上这样一个开明而即将繁盛的朝代,是明夏的福气。

她可以随意出门,只要提前告知双亲,去哪里玩耍,都不会有人非议。

她可以自由着装,不必拘泥官府规定或是,为了某些人倡导的“道德礼节”而必须端庄到寸肤不外露。

交友,自然是没有限制的,尽管明夏是个不热络的性子,但,这些年交到的小朋友们,还是有几个的。这些小姑娘身份地位各不相同,面貌性格千奇百怪,而她的爹娘,在这些朋友找她上街出外之时,也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

在这样轻松平和的日子里,那些女红课业,不过是明夏的消遣罢了。

日子,过的实在是太好了。

安逸的生活会将人宠的懒散而淡然,明夏也不例外,再加上现任父母那无微不至的强大羽翼,明夏根本懒得动脑,懒得思考,懒得计较身边的一切。

懒洋洋的心态,有时也会涌进一些伤感,那是想家的时候。

不过,随着太阳一天天的升起又落下,那思念也在时光里有了沉积的趋势,至少,现在她已经很少去想了。

但,仍是有些时候,思念来的如此汹涌,会叫她措手不及,就像现在。

明夏板着指头数了数,惊讶地发现……四年了。

四年啊,读大学也可以毕业了,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唐朝人,该满师了吧?

为此,她该欢喜才是,毕竟,以后可以不必小心翼翼地提心吊胆,生怕一个大意暴露了天外来人的身份,被人符水加身烈火驱魔,那可真的是件没趣的事。

可是,心里为什么有一些惆怅,悄悄的升啊升,淹没了她的喜悦,让她的眼神,开始出现缅怀的琥珀色?

“阿姐阿姐阿姐——”

一叠声的呼唤自远而近,打断了路边席地而坐的明夏。

小小的蓝色身影,在大路上以奇快的速度绝尘而来,明夏抚了抚额,看来娘的教育,在妹妹三娘身上真是白费了,仅有的一点收效,现在也破坏殆尽。

“什么事?”明夏直起身,顺手拍了屁股,看着身前气喘吁吁的三娘一副惶急的模样,心下讶异,这秋儿是又闯了什么祸,来找她这个姐姐去摆平么?这样的前例,还真不少呢,所以,明夏并不怎么惊慌,小孩子的事,能有多难?

但,杜明秋接下来的话,却叫明夏淡定不起来了。

“阿姐,爹爹……爹爹他晕倒在田里了,娘说让我来找你。阿姐,快去看看吧。”三娘明秋扯着自家阿姐的衣袖,摇晃的同时,顺手抹了抹一脸的汗珠,才扬起脸来,一双秋水也似的大眼睛里,是满满的惊惶与担忧。

呃……明夏瞅着衣袖上迅速凸显的污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瞅了毫无所觉的三娘一眼,决定保持一个大姐的风度,跟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跟她一般见识,岂不是弱了自己的智商?

“爹爹怎么会晕倒呢?”她刚才离开时,爹爹还好好的不是?突发的症状,通常不是小病便是绝症,明夏也有些担忧起来,虽然四年来她一直好像个局外人般看待这个世界,但身边的人相处久了,终究是有感情。

她现在生活的家庭是个五口之家,当然了,这是不算那些叔叔伯伯房里,以及娘亲的侍女,现在的翠姨。五口人中,有四个是妇孺之辈,所以,爹爹杜礼的位置,便在这个家里分外重要起来。

一个家庭,不能没有个顶梁柱。

落户在信都城里的老爹,老是忘不了家乡,这不,自从三年前全家移到信都,她的爹爹每年都要回来几次,春耕,秋收,过年……唉,看来这边的祖父母,老爹还是放不下啊。眼下是春耕的日子,老爹说咱老百姓土生土长,永远离不了土地,于是,只留小翠夫妇俩帮忙照看着镇上生意兴隆的酒馆,全家总动员,回家去种田。

家里的老房子还在,明夏同着娘亲小妹一番清扫,小院小户便整洁的好像从没断过人,等全家安顿下来,便开始了忙碌的农事。

这几天,正是最忙的时候。

翻地,播种,施肥……这时候的农活,完全纯手工,没有一点机械化可以让人省力。爹爹舍不得娘下田,也舍不得她们姐弟三个劳累,于是,什么累活体力活,爹爹全都一手包办。

不过,看爹爹这么辛苦,由杜家其他成员组成的亲友团也热情的参与进来,不能给予力量上的帮助,咱也可以在精神界呐喊几声,团结的劳动人民最有力量,这不,她家的春耕不也如火如荼,照样不落在邻里的后面吗?

但,一向健康壮硕的爹爹,怎会晕倒呢?

方才爹爹还卖力地翻着地,看她有些心不在焉,便吩咐她回家收拾饭菜,怎么一转身,就晕倒了呢?

明夏一边疑惑,一边加紧了脚步往田里赶。

三娘紧跟着姐姐的脚步,尽管小脸累的通红,她也一声不吭。

路过的叔伯婶娘们望见小姐妹俩急匆匆地脚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关心地询问着。

明夏随口答应一句,哪里顾得上细说,一颗心里,慢慢溢满的满是对那爹爹的挂念。

怎能不挂念呢?

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这个自称是爹爹的人,会笑嘻嘻地用笨拙的话语来逗她,会辛苦的做工,只为给他心爱的二娘买个玩具,会为了这个家里的生计,绞尽脑汁地奔波劳碌……他是这一家老小的主心骨,明夏不敢想像,若是爹爹真的出点什么事,这个家,这个近些年刚刚有些起色的家,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局面?

毫无疑问,她的安逸日子肯定会没了。

一想到这里,明夏的心里就急迫非常,脚下便不自觉地快起来,不一会儿,便带着三娘赶回了她家的田里。

翻了一多半的泥土地上,已聚集了东邻西舍一群人,明夏眼尖地瞧见了自家的大伯杜忠,也在人群里,正皱着眉头听旁边的陈老伯说着什么。

明夏现在的身体年龄虽然已经十二岁,但身材略为娇小,一挤一钻,很快便见到了人群中昏迷的爹爹,杜礼。

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向是爽朗而充满了力量的,今天,他却无力地躺在了泥土地上,灰色的半臂衫上满是泥土,尽管身处树荫之下,但他那粗犷的面庞上也浸满了汗水,苍白的样子,看起来虚弱又难受,而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

杜礼身旁坐着一个紫衫素裙的妇人,云髻高挽眉若小山,尽管是随意地坐在地上,那妇人完美的仪态仍是显出了她的好教养,那是明夏现任的娘亲卢雅薇,只不过一向娴雅的卢氏现在却望着杜礼满脸的焦急,从来温柔的眼眸中也添了一丝惊恐,她一手揽着自己的良人,一手正拿润湿的帕子为他细细地擦脸,看见明夏,她眼神一柔,却没有开口。

三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已近晌午了吧。

明夏突然有一刻的恍惚,坐在人群中的女人一身素衫布衣,不再白净的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珠,手执湿巾的她,一举一动都温柔而小心翼翼,全副身心专注在自己丈夫身上,担忧的眼神,全是相濡以沫的璀璨光芒。

这,才是一家人啊。

尽管已经在这个时空待了四年,她也自认为是个合格的唐朝人了,但,不可否认的是,没有归属感的内心,始终让明夏脱离不了冷眼旁观的疏离冷淡,但现下,她突然没了往日的不在乎了。

这一刻明夏才发现,她的内心,其实早已被无所不在的唐朝气息侵蚀了,她的脑海里,早已被这个普通的唐朝家庭填满了。

眼前的这对夫妻,四年来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尽管,她不再是他们以前那个有些调皮有些任性的宝贝女儿二娘,尽管,她的到来是以另一个人的牺牲……不,是两个了……为代价,尽管,他们看她的眼神里透着忧伤与忧虑,但,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

天下的父母心啊……

明夏不是个孩子,她是有着二十三岁高龄,如今更是步入二十七岁大龄剩女阶段的成年人,假如她一直活在那个物质空前发达,信息高速爆炸的二十一世纪的话,她的确已经是广大剩女行列的一员了。

她是个成年人。

因此,很不容易被感动。

而且,她还是个经历了匪夷所思的穿越历程的成年女子。

可是,今天,现在,明夏突然发现,心中有些什么,柔柔的,从灰色的心里喷薄而出,温暖了她的整个心灵,脑子便像进了水,情不自禁的从眼眶中涌出。

“二娘,怎么哭了?你爹爹他不会有事的。”卢氏发现了女儿的异常,还以为她是为自家爹爹担忧,连忙出言安慰,尽管她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但是,在孩子们面前,她绝不能露怯。

“嗯”,明夏答应了一声,拿手抹了抹眼睛,算是安慰卢氏。

“弟媳,先把三郎送回家,请大夫诊治一下,眼看晌午了,日头也毒,这样晒久了也不是办法。”杜忠与陈老伯以及其他几位邻里商量之后,决定先将杜礼送回去,便过来征求卢氏的同意。

“大伯说的是,奴家听诸位邻里的。”

卢氏此言一出,大家便七手八脚地抬了杜礼,卢氏又收了农具,带了明夏和三娘,一起随着众人回家。

“阿姐,爹爹到底怎么啦?”三娘不明所以,小小的心里还满是惊惶,拉着自家姐姐的手,跟在众人身后不禁小小声地问着。

明夏笑了笑道:“爹爹可能是累着了,三娘莫急,回去找大夫给爹爹诊治一下,就知道了。”

见阿姐说的轻松,三娘的烦恼顿时去了不少,一张苦瓜脸也回复了不少的神色。

但,真的是累着了吗?

明夏看着众人抬着的杜礼,默默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