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一大早就听见西市那边开业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一阵一阵的连绵不绝,最密集的时候,隐隐的竟有盖过天的架势。

任是明夏再好眠,也被这远远传过来的鞭炮声给扰得醒了过来,睁开眼,便望见大亮的天光,从窗纸照亮了整个屋子,甫一从睡眠中醒来的迷蒙,便也跟着散了大半,心中也亮堂起来。

搁在角落里的几个炭盆余辉未尽,被那热气一烘,屋里暖融融干燥燥的,倒也清爽的很。积夜的百合香弥漫在空气中,抽了抽鼻子,还能闻见那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温温雅雅的,仿佛真的带来了春光无限,明夏深吸了一口香气,有些懒怠起身。

昨夜熬的实在是在太过了,一向早起的她竟然宴起,而且宴起也不要紧,竟然还不想起,连伸个懒腰都不愿意!

尽管卧房内温暖如春,然而,外面毕竟是数九寒天呢,明夏光是想想那迫人的寒气,从每一个可能进攻的地方钻进身体,便觉得一阵慵懒,身子也下意识地向被窝内缩了缩,脑袋埋进被子里,做鸵鸟。

然而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明夏又十分不情愿地伸出头来,口中数着一二三,等到积蓄了足够了勇气,便一把坐起身来,以最快的速度穿衣着袄,然而不可避免的,还是被冻到了。

“阿嚏阿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明夏才吸溜着鼻子,赶紧系好扣子,又摸过床榻之侧触手可及的大氅,双臂一展便裹在了身上。

真冷真冷啊……

方才觉得如春的室内,这一会儿工夫便又在明夏心中降了一个档次,成了秋末。等到她叠完了被子,起身准备洗漱梳妆的时候,这卧房又转成了真真切切的冬日,明夏眼眸一扫,便瞧见最近的一个火盆内没了一星红光,原来是燃了一夜,已经油尽灯枯。

寒意便慢慢的上来了,明夏没有那等奢侈的习惯,并不要自己的房内二十四小时都保持温暖,就是这夜里的火盆,也是卢氏再三叮嘱,明夏才没让怡儿撤去的。故而她只是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裳,稍稍加强一点御寒的能力,便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随便挽了一个简单的流云髻,也不擦脂粉,明夏便起身准备自己去拿热水漱口刷牙。

然而还没开门,明夏便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怡儿的声音含着一丝清晨的寒气,便传了进来:“呀,大小姐,你怎么又收拾好了?这些事要我们下人来做的,你都做了我可做什么?”

嘿,这丫头还不领情呢!明夏笑嘻嘻地打趣怡儿道:“你做什么?你自然是好好打扮,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去迷惑迷惑我那二表哥哪!”

“大小姐!”怡儿毫不意外地怒了,美丽的杏眼睁得圆圆的,瞪着明夏一眨不眨!

“好啦好啦,怡儿还要给我端热水的嘛,还要给我拿早膳的呀,活可多啦,用处可大啦,大小姐最喜欢怡儿啦!”明夏纡尊降贵地捧了半天,怡儿才稍稍下了火气,可仍自怨念地抱怨道:“大小姐,你就知道取笑我,我都快被那个二少爷烦死了!”怡儿赌气地将毛巾拧麻花一样使劲地拧了拧,才蹙了秀气的眉毛,十分困惑地向明夏道:“大小姐,你说这二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得罪过他么,他为什么老是欺负我?”旋即又小小的惊呼一声,兀自道:“我却是得罪过他,可是那回也是他有错在先,我没要他道歉就够好的了,怎么他现在还老是欺负我?”

明夏偷偷地乐着,见怡儿费解的很,小脸都皱了起来,便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

“嗯,不懂。”乖巧的怡儿却并不知自家小姐是打得什么主意,还傻乎乎地不耻下问道:“大小姐知道么?”大小姐博学多闻足智多谋,肯定是知道的吧?怡儿这般一想,又忙追问道:“大小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你跟我说了,我哪里得罪了他,我去给二少爷赔罪。”只要他以后不要老是再叫自己难堪就好啦。

明夏却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怡儿一眼,没辙道:“真是个呆丫头!”

怡儿却不依了,反驳道:“我哪里呆了!”她跟着小翠学女红,可是又快又好呢!

“……唔,那是……你的……春天到啦……”明夏一边刷着牙,一边含含糊糊地道。

然而显然未经人事的怡儿不懂,只是疑惑地望着明夏,明夏哗啦啦向痰盂中吐了一口水,方才道:“怡儿,你觉得二少爷怎么样?”

怡儿愕然,随即毫不犹豫地道:“讨厌。”

“啊?”明夏失笑一声,暗想那林飞鸿的日子可有的好瞧了,他那边相思成灾,变着法子招惹怡儿,可怡儿这里却是不动如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可怜的林飞鸿。想到林飞鸿好歹还曾试图保护自己,明夏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遂试探着向怡儿道:“怡儿,你如今也不小了,有没有看上什么中意的人?”

怡儿与明夏差不多的年纪,明夏都十六岁了,怡儿这年纪也早该说亲的了,倘若林飞鸿真的能对怡儿好,明夏倒是考虑过将怡儿交付给他,毕竟找到一个珍视自己的人,也不容易。更何况,林飞鸿倒也真的不错。

只是,一来怡儿好像并没动心,二来想到怡儿与林飞鸿之间的身份差距,倘若怡儿真的跟了林飞鸿,只怕是要做小的,这在明夏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她便也担心,不知道怡儿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自己这一离去,只怕大半年不能回来,明夏便想着,不如将怡儿的心思探一探,倘若她对林飞鸿也有那么一点心思,那就将她留在长安,免得人家两地相思,徒受相思苦。

她是注定要吃这个苦的,便分外不愿别人也来受罪。

然而听闻明夏的话,怡儿怔了一怔,旋即小脸泛起了两朵可疑的红晕,剪水双瞳垂了下去,低了头竟是不胜娇羞。

就连同为女子的明夏,也不禁看得一呆,暗道一低头的温柔,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刻专门造出来的吧?此刻的怡儿,何止是温婉,何止是温柔,何止是纤弱,竟是一种叫人情不自禁就想去呵护去保护的娇美……唉,怪不得美人计总是能成功,因为这计策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

“是谁?”明夏抱着一丝侥幸,仍然在为林飞鸿祈祷。

然而怡儿扭捏了半天,终于在大小姐那洞若观火的犀利眼神中败下阵来,以比蚊子哼哼还小上一倍的声音道:“……易白。”

“谁?”明夏怀疑自己出现了误听,忙又问道:“你说是谁?”

怡儿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明夏一眼,又红着脸低下头去,仍然用那蚊子哼哼还不如的声音道:“易白。”

易白?

怎么可能?

明夏失笑一声,绞尽了脑汁搜索着怡儿跟易白之间有所交集的画面,然而,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唉,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明夏放弃了无谓的尝试,心中很是费解,这怡儿和易白又是啥时候勾搭上的呢,身为二人共同的主子,她竟毫无所觉!

真是失败啊!

花费了两秒钟哀叹了一下自己的败绩,明夏便单刀直入,直指怡儿的本心,恶声恶气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快从实招来!”实际上她的八卦之魂却在熊熊燃烧着,一个声音呐喊着,说出来吧,我给你自由!

怡儿更羞了,小脑袋简直要埋到地底去,弱弱地道:“那时候还在信都,有一天,他来府里拜见大小姐,临走的时候,在大小姐书房外站了一会儿,我……我正好给大小姐送茶,便看见了……”

明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就这?”

“嗯,”怡儿点点头,耳根子都成了炭了。

原来怡儿不是不会动心,只是对着林飞鸿动不起心,可对着易白,她就那么容易地动心了,只是……看一看,呃,动心原来不需要理由,动心原来也可以这般简单!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天意吧,碰对了人,哪怕只是一眼,也能叫你海枯石烂,碰不对人,即便朝夕相处日夜追随,也能叫你平淡如水波澜不兴。

可怜的林飞鸿啊,注定要伤心一阵子了……

虽然心里为林飞鸿那注定死亡的单恋而哀叹,可明夏的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林飞鸿再好,终究是个主子,在这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主仆相恋注定要悲剧,即便林飞鸿再珍视怡儿,可林家也不会容许怡儿做林家的二少夫人,做小,谁愿意呢,况且是在自己心爱的男子面前?

如此甚好啊!

心神皆松的明夏,潜藏已久的邪恶因子再次猖狂,望着娇羞可人的怡儿,她一点也没有轻轻松松就挖到人家隐私的罪恶感,反而兴致勃勃地再接再厉道:“怡儿,那之后你们还有过会面么?呃,就是说,他知不知道你的心意?”

怡儿闻言,难得地不再羞赧,反而有些黯然地望着明夏,摇了摇头。

“什么,你竟没找易白去说么?”自家的丫环怎么就一点也没学到自己的勇敢呢,明夏深以为耻。

久已跟明夏相处的怡儿,也并没觉得明夏这论调有多么出格,只是有些懊悔有些遗憾地道:“我并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那去年呢?去年他不是来长安了?”明夏紧追不舍。

怡儿却幽怨地瞥了明夏一眼,道:“去年……家里不是正有事么,你们每天行色匆匆的,他都没看过我,哪里还……唉。”怡儿竟也长叹了一口气,十分的哀怨十分的凄婉。

明夏看得一乐,这才醒起,那阵子怡儿总是有些魂不守舍,她还以为是受家里的事的影响,却不想还有易白这一层……然而随即又想到了林飞鸿,明夏暗道看在他那么可劲地追怡儿的份儿上,就替他说一句话吧。“怡儿,你知道你对易白存的是什么心思么?”

怡儿奇怪地看了明夏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大小姐,怡儿不经您的允许便心生他意,您……要罚就罚我吧,千万不要怪易白!”说完竟是双膝一弯,就要给明夏行大礼!

明夏一惊,哪里容怡儿真的跪实下去,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道:“我没有怪你!”随即责备道:“我不是说过,不要动不动就对我行大礼,我这里没那规矩。”

怡儿讷讷地应了声是,明夏才无奈道:“看来,怡儿你是自知对易白的心思的,可是,你却知不知道,我的二表哥林飞鸿,对你也是存着一般的心思?”

“啊?”怡儿愕然,小嘴张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道:“二……二少爷?”

“嗯。”明夏郑重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便仍是问道:“怡儿,倘若二少爷要娶你,你愿不愿意?”

“那……怎么可能?”怡儿仍然陷在这个消息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可能!”明夏强调,随即有些咄咄逼人地道:“怡儿,你跟我说,你愿意么?”

“我……”怡儿低了头,想了一会儿,便抬起头来,直视着明夏,声音虽仍是蚊子叫一般,可却含了一丝坚定的意味,道:“不愿意。”

一直紧张地盯着怡儿的明夏瞬间放松下来,饶有兴趣地笑道:“为什么呢?我二表哥可是一表人才,家世又好,人品虽然烂点,可也是个好人,怡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怡儿不再扭捏,反而一本正经地道:“大小姐,怡儿虽然笨,可却知道,二少爷跟怡儿不是一样的人。大小姐您待怡儿情同姐妹,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大小姐这般善良的,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大小姐这般待怡儿,怡儿进府之前便知晓了,怡儿身份卑贱,配不上尊贵的二少爷。况且……况且……”

“况且还有易白?”明夏见怡儿的窘迫,便接过她的话茬,笑道:“看不出来,怡儿你也清醒的很哪!”

怡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被套了那么多秘密的她,一时间竟有些赧然,便沉默着不说话。

明夏早收拾好了,只是被怡儿的心事给勾出了兴趣,竟一坐大半天,彼时方醒悟道:“哎呀,竟然这么晚了!咱们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去处理呢,不说了,怡儿快快去给我拿早膳,直接拿到书房去,我在那里用。”

怡儿也面现懊恼之色,因为自己的事情耽误了大小姐,她有些自责,答应了一声便要飞奔了去,可却被明夏又叫住了道:“哦,对了,怡儿,二少爷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都交给我吧,反正你也不想见他,以后尽量避着些。至于易白么,”明夏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道:“等过些日子,我来好好给你安排,争取叫你早日修成正果,抱得美男归!哈哈……”

怡儿先前还抱着感激的态度虔诚地听,后面却一听明夏的话不像话,便努了努嘴也不理她,一时间竟然忽略了明夏话中所指,只是急急的去了。

嘿,这小丫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等到日后事成了,一定要叫她好好地来感谢自己!

那样的日子,该也不远了吧?

明夏默默地想着这几天要处理的事,很快便得出结果,保守估计,最快十天最迟半月,她一定能处理完手头的活计,到时候便可以心无挂碍地回信都,避上个一年半载的,等到那太子选妃结束之后,便可回来。说不定那时候云柏也回复了自由身,她便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跟云柏双宿双飞啊相携比翼啊神仙眷侣啊长相厮守啊……总之美满啦!

然而这之前,道路却是荆棘滴,前途也是坎坷滴,但只要结果是光明滴,咱就不怕!

只是,却不知云柏知道这事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明夏小小地忧虑了一下,便不放在心上了,对于未知的那个巨大的威胁,这点小分别算什么,最后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啊!而眼下的她,除了远走高飞,避到天高皇帝远的信都去,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办法了。

总不能真的找个假夫婿吧?这一招在以前还可以,现在的她和云柏情深意笃,这是绝难行得通的。明夏潜意识里觉得,既然她跟云柏确定了心意,那么就该好好珍惜,别说是真正的背叛,就是名义上的,她也不要。

是以,好像除了出走,目前是再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除了手头上需要核实的独步商队的账册目录,便是与杜礼商量独步商行的事宜,以及以后的一年里杜家该如何在独步商行自处,遇上了危机情况又该怎样应对……林林总总,倒也很费精神。况且还要与吴三贵交接一下独步商队的事,好在吴三贵一直帮着明夏负责着商队,交接起来倒也迅速,即便如此,这里也要花个十天半月呢。

除了这些公事,明夏还需解决的便是小郎三娘与恬妞之间的学业安排。三个孩子最信服她,除却学堂的功课,私底下的课业也一向是由明夏负责的,明夏本着的是因材施教,故而三个孩子的学习侧重点并不相同,明夏还需要为他们各自定制出一套未来一年乃至多年的学习规划。

再来便是跟林飞卿商量着两家之间的合作,如今林杜二家干系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跟林飞卿之间的沟通也就尤为重要。再说了,只怕林飞卿与钟惜月的婚事,她也无缘参加了,郑重地道歉却是应该的。

最后呢,却是云柏。明夏还没想好该怎么样跟云柏说,以及说了之后他会怎么反抗,她又该怎样的安抚……哗,最重要的却是,她该如何制定出一个完美的合约来,好叫云柏乖乖地遵守,免得被那闵媛钻了空子横刀夺爱啊啊啊!

倘若这些事毕,大约就到了上元节,明夏决定了,这之前好好的陪云柏,上元节之后,便回信都,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