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也是个无所事事的日子,这一天的习俗是侄子侄女看姑舅,因为杜二狗并没女儿,因而杜家也没有客人。再说了,即便是有,那客人也是去信都杜府,不会远道长安,跑来看一看独居在此的杜礼。

因而杜府仍然很清闲。

府里没客人,上上下下也就都闲了下来,只有小孩子们仍然为着过年欢欣雀跃,小郎三娘恬妞带着府里的一群小孩,整个院子的跑,好像出笼的雀儿一般疯狂,叽叽喳喳的,甚是欢乐。

明夏跟卢氏请过安,回屋的时候便碰见了他们,小郎如今长了一岁,个子也跟着窜了一大截,不知不觉中在明夏跟前一站,就到了明夏下巴处了。三娘和恬妞还高些,尤其是三娘,如今颇有大姑娘的模样,身子也长开了,娉娉婷婷的步入了花季少女的豆蔻年代,让明夏也慨叹不已啊。

时不我待兮……

不免又想起卢氏忧心忡忡地嘱咐,明夏无奈地笑笑,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今年十六岁,用卢氏的话说,是“你都十六岁了”,然而在明夏看来,这句话本应是“你才十六岁”……十六岁,还很年轻的吗,哪里用得着像卢氏那般愁眉紧锁,一副恨嫁的模样呢?

虽说大唐的律例,是女十四岁便可以嫁人,但并没强制规定呀,再说了,十四岁的小姑娘们知道什么呀,小屁孩一个,那么早就定下了终身,明夏很不以为然。

便是十六岁,也太年轻了,想那现代的时候,十六岁可还是个中学生呢,这时候甭说嫁人,就是有点苗头也是早恋,家长老师都惶恐的很,生怕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学生“一失足成千古恨”。虽说大唐的情况特殊,百业待兴很需要人口,可明夏也不以为,自己必须在这么年轻就应该结婚。

反正云柏跟闵媛之间的问题也有待解决,她就是等等又何妨?

过了初四便是大年的最后一天,正月初五,俗称为“破五”节。过了这一天,年就算是过完了,该上学的要上学,该开业的要开业,新的一年再次开启了序幕!

昨个儿半夜的时候要迎财神,长安城里灯火通明,爆竹声声,家家户户焚香吃酒,热闹的喧嚣直到凌晨方渐渐散去。杜府也不例外,昨天夜里折腾了半宿,到清晨的时候,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不是呵欠连天睡眼迷蒙的。好在这年总算也过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事情好忙,杜礼便格外开恩传了话,叫下人们都去休息吧,午时的时候再传各处的工作。

因为破五之内不许妇女出门,故而从除夕夜开始,明夏便一直闷在家里没出去过了。今日破五,终于没了这束缚,故而小憩了一会儿后,她便起了身,准备跟着杜礼去独步商行,独步商行今日重新开门,需要处理的事情也一定不少,而且明夏也有一些事情要交代给开春之后便要远走西域的独步商队。

穿了大氅戴了毡帽,明夏又取出叫人定做的手套,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才招呼了怡儿一块儿向外走,等跟杜礼会合了,便要去独步商行。

杜礼还没收拾完,明夏便跟着怡儿先去看马车准备的怎么样,然而刚行了两步,便见尹贵带着小厮急匆匆地行了上来,行至明夏身前方才低声道:“房大人来了,便装。”

“什么?”明夏有些小惊讶,暗想房玄龄怎会来看她?

再说,这才破五呢,就算是官宦之间要相互拜访,也要等到初六,今天这又是什么风,把房玄龄吹了来,还是微服出行?

明夏一边想一边叫人快迎,那跟着尹贵前来的小厮早跑去通知杜礼了,明夏便带着怡儿和尹贵直接向外走,即便人家是微服,但总归是个大臣,迎一迎却是必需的。

如今的杜府并不很大,明夏本就是要出门,故而距离大门处也近,只走了几步便望见了已经被人引进来的房玄龄。

房玄龄本就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今日一身儒服打扮,更是儒雅非常。望见明夏来的迅速,又是一身出门的装扮,他便笑道:“杜小姐果然厉害,竟是知晓了房某今日来访么,已经穿戴整齐等候在此?”

明夏也笑了,道:“哪里?分明是房大人未卜先知,知晓明夏等候在此,便特地不让明夏失望的么?”

房玄龄闻言大笑,道:“妙哉,杜小姐果然是个妙人。”

明夏陪着笑,一边引着房玄龄向客室去,一边说着过年的吉祥话,一路上倒也和乐融融,好像真的只是个寻常客人来访一般,然而,只有明夏知道,房玄龄此番前来,绝无可能只是为了来杜家拜个年那般简单!房玄龄可是一国之相啊,他又是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平日里简直是日理万机,怎会这么有空来一个不甚重要的杜家拜年?除非是有什么目的,至于这目的是什么,明夏想也想出来,索性不想,只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等房玄龄和明夏坐定,不一会儿杜礼也闻讯赶了过来。如今独步商行也算是长安一枝独秀的大商行,又因为云家的加入,独步商行也有些皇商的性质,再加上独步商行涉及的生意太广,很多时候难免与官府打交道,杜礼也曾被主管经济的房玄龄召见过,故而闻说房玄龄来了,杜礼也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房玄龄倒是没有官架子,见杜礼来了,也含笑见礼,倒让只见过房玄龄一面的杜礼受宠若惊,十分震撼。

情知房玄龄这趟来得蹊跷,必是有什么话要说,待到上茶之后,明夏便遣退了从人,就是尹贵也招呼着房玄龄的随从退了下去,一时间小小的客室里只剩了房玄龄杜礼和明夏三人,明夏这才开门见山地道:“房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有什么吩咐,就直接说了吧,我与爹爹都是讷言的人,房大人也莫叫我们提心吊胆了。”

“提醒吊胆?”房玄龄用了一口热茶,方笑道:“看来杜小姐并不十分地欢迎房某啊。”

杜礼闻言面现紧张,明夏却笑笑,并不解释。

本来就是嘛,她都说了准备退居幕后,可是房玄龄却一直在倚重杜家,甚至越发有着青睐的势头,这样的“荣宠”在别人看来,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可明夏不喜欢啊,故而对房玄龄算是颇有微词。

房玄龄也不恼怒,只是笑呵呵地道:“杜小姐可是怪我太过眷顾杜家?”

房玄龄说得轻松,明夏却不敢再给人脸色,有道是见好就收,自己的不满也表示过了,再得寸进尺,可就不识抬举了。故而明夏笑笑,道:“房大人说笑了,您这是在看重杜家,我和爹爹都觉得荣幸,又哪里会怪罪?”

杜礼也抱拳道:“小女说得极是,承蒙房大人看得起,对我杜家青睐有加,杜礼感激不尽。”杜礼这话虽也是诚恳至极,可那笑容也并不浓烈。虽然他并不十分聪明也并不怎么狂傲,但女儿的意思他却看得分明,女儿不喜欢,他也就不喜欢。

房玄龄无奈地叹口气,眼前这对父女笑得欢快,可那神态语气,却分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想来自己做了宰相之后,这般的冷待还真是屈指可数,房玄龄不禁生出一种错觉,这杜家的人难不成俱是这般不识好歹么?

可他偏偏就是敬重这“不识好歹”,想来今日换了是别个人,只怕谄媚讨好还来不及,又哪里敢这般给他脸色?

直人难得啊!

房玄龄在朝中为官多年,各种嘴脸都看的多了,像杜家这般不爱富贵不事钻营一心做事的人,倒还真是少见,于是也就格外看重。

然而好像人家并不怎么领情呢……房玄龄笑笑,暗道倘若魏征那家伙在此,只怕跟这杜家人能看的对眼。

眼下么,他却要费些心思应付一下自己极为看重偏偏又是因此而敌视他的杜家父女。

“杜员外杜小姐,你们请放心,今日房某前来,却不是因为公事,而是关乎杜小姐终身大事的一点私事。”房玄龄好整以暇地说完,果然见那笑里含冰的杜家父女纷纷愕然,就连一向云淡风轻万事笃定的杜小娘子,也都是震撼的模样,他心里不免暗暗地笑了一声。

自己这趟没白来啊,能看到杜家小娘子这么丰富的表情,值了。

谁能想到,表面上老成持重赤胆忠心的房玄龄,私底下也十分的恶趣味呢。尤其是面对自己近来相交的这位小友,房玄龄的兴趣倒是浓的很,毕竟这般奇特的人物,在这世上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呀。

关乎自己的婚事,明夏虽然有点挂心,却不好打头询问,她现在倒是有些了解这房玄龄了,此人也并非表面的那般厚道呢……于是她便与杜礼交换了个眼色,杜礼意会,忙向房玄龄施了个大礼道:“不知房大人是何意,还请不吝赐教。”

房玄龄却老神在在地笑道:“杜小姐呢?可又嫌弃房某多管了闲事?”

明夏本来有些忐忑,见房玄龄笑的轻松,心里也放松下来,但旋即又紧了起来。房玄龄是什么人物?天大的事情也能掩饰的不见踪迹,泰山崩于身前也不动神色的那种,指望着从他的神情里看情报,却真的有些不靠谱。况且关乎身家利益,明夏便忽略了房玄龄的取笑,只是真诚道:“自然不会。房大人这般厚爱,明夏心中感激,请您说吧。”

这话却真个是语出真挚,房玄龄见状也不再吊人胃口,只是神色间有些凝重,道:“杜小姐可知,前日房某应诏进宫面圣,与当今帝后太子共享节庆之乐,可有何见闻?”

这是要开始了……明夏神色不变,不待杜礼应话便答道:“愿闻其详。”

“嗯,”房玄龄却点了点头,又向明夏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不知杜小姐芳龄几何?”

明夏一惊,杜礼早答道:“小女去年及笄,今春恰是二八年华。”

“十六岁了?”房玄龄拿眼睛打量着明夏,明夏的心里突然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便硬着头皮道:“正是。”

“那可真糟糕!”房玄龄收了笑意,有些严肃地望着明夏和杜礼道:“你们可知,长孙皇后已有为太子选妃的打算,而杜小姐……”他顿了顿,方对着明夏笑道:“杜小姐近来却是声誉甚隆啊,连长孙皇后都有耳闻。好巧不巧,那天说起长安仕女,长孙皇后曾经提到令爱,太子殿下竟十分感兴趣地说,他曾见过令爱的风姿,并甚为仰慕。”房玄龄后面的话却是向着杜礼说的,说完他便住了口,只等着眼前那对父女的反应。

涉及到明夏的终身大事,杜礼便不多做决定,只是等着明夏的反应。

明夏心中大惊,旋即冷静下来,先向房玄龄福了一礼,郑重道:“房大人大恩,明夏谨记在心!”

房玄龄却笑呵呵地道:“杜小姐言重了,你莫再怪我就得了,这感激却是不必了。”

明夏也就不客气,十分谦恭地请教道:“房大人既然肯来提点明夏,便请您大人大量,救人到底,教给明夏一个避过去的法子吧。”房玄龄既然肯来通风报信,定然也是愿意出手相帮的,近来杜家虽然广有财富,但涉及到皇家,明夏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叹眼前就有一个房玄龄,这般大好的资源放着不用,岂不是愚蠢至极?

房玄龄也不意外,只是看明夏的眼神更见光亮,望着那个谦恭到极点的小丫头,他却起了一丝好奇,直问道:“杜小姐,你当真不稀罕那太子妃之位?”倘若是旁个女子,知道这消息之后,只怕处心积虑地争取那个位置都来不及,哪像眼前这个怪异的小姑娘,竟然避之如蛇蝎,这可真让身为大唐首辅的房玄龄有点失望,难道大唐的太子妃,甚至是母仪天下的那个后位,竟这般没有吸引力?

明夏却毫不避忌房玄龄探究的目光,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坚定道:“当真!”

“唉……”房玄龄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向杜礼,颇有些费解地道:“杜员外,你家的女儿果然是个异类,无怪乎太子用了‘惊鸿一瞥’这个词啊。”

惊鸿一瞥?

明夏心里却奇怪的很,她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曾见过太子或者疑似太子的人,若说是蜀王李恪,她自然不会惊奇,可这太子……如今在明夏的印象里,还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又哪里有什么瞥不瞥的?

“杜小姐,倘若你真的不想惹上这个麻烦,房某只有一句忠言,早日找个好男儿嫁了,万事皆休。”房玄龄说完便笑道:“这事算是房某徇了一个私情,杜员外杜小姐无事时可以多想想,该如何尽快找人来行聘,只要婚事一定,便万事大吉,否则,只怕难免要卷入选妃之中,到时候再想要脱身,可就是难于登天了。倘若真的中选,也只有听天由命,杜小姐好自为之。”

房玄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明夏当然要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她和杜礼齐齐向房玄龄行了一礼,这才道:“这回多亏了房大人帮明夏避过一劫。房大人有什么要求,便说吧,明夏与爹爹尽力而为!”

房玄龄点点头笑道:“杜小姐果然干脆,那房某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独步商行如今已是我大唐最大的商行,独步商队的行迹又遍布全国,对我大唐的发展可谓贡献颇大。房某只有一个要求,望杜员外杜小姐千万答应。”

能让房玄龄如此慎重的请求,明夏用膝盖想也知道非比寻常,故而只是道:“房大人请说。”至于答不答应,答应多少,当然要根据房玄龄的请求来定。

房玄龄也并不在意,只是道:“房某的请求,便是希望独步商行,永不以财干政,这点,想必也是杜小姐愿意的。”

“的确,”明夏笑道:“房大人知道明夏的心思,故而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吧。爹爹,”明夏转向杜礼,道:“你看如何?”

杜礼毕竟是独步商行名义上的负责人,明夏虽然已做了决定,却还要征求一下自家老爹的意见。当然了,杜礼知晓明夏的心思,他本性也是不爱复杂的人,便笑道:“自然全凭房大人做主。”

“那便好了!”房玄龄拍案而起,显然十分高兴,可明夏却仍是道:“房大人,我和爹爹虽然敢打保证,但如今的独步商行毕竟不是我们杜家一手遮天,倘若日后真有什么违反今日所言的,也定不会是我杜家所为。到那时,还请房大人明鉴。”

“这是自然,杜小姐的信誉我还是信得过的。”房玄龄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道:“得杜员外杜小姐一言,房某定可放心好一阵子,这以后的事情,变数尽有,房某并不是那等不讲情理的,杜小姐和杜员外也莫太担心。”

明夏和杜礼这才放了心来,房玄龄此番施恩求报,得偿所愿,便也不再逗留,之后便告了辞离去。

明夏却发起愁来了,暗想以前的自己真是太居安不思危了,那回受了太宗皇帝的虚惊,早就该做下了准备……如今可好,她却是到哪里去寻个可以立刻来杜家下聘的夫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