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优美的歌声伴着绝俗的琴音在一处酒肆内升起,好似夏日里最凉爽的一抹清风那般叫人沉醉,便是街上形色匆匆之人也不免停下了脚步,纷纷驻足细听。

长安之中酒肆林立,由于天下昌平百业俱兴,士子骚人便有了吟诗作赋的雅兴,这酒肆也就慢慢繁荣起来,好似雨后春笋一样在长安城里纷纷开张,每日间歌舞升平管弦不断,实在是长安之中最有雅趣的一处所在。

仿佛知道自己的歌声无比动人,那歌女越发唱得绮丽婉转,真个好似天籁一般袅袅不断,好像要把人的心儿都勾出来一般。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云柏静静地坐在酒肆之中,依着靠窗的一处角落细细听着,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然而令他痴迷的不是那歌女柔美的嗓音,而是那有如金玉铮鸣的词句。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云柏细细咀嚼着这一句词,慢慢地想着那其中的含义,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谁让他擅长的是舞刀弄枪而不是舞文弄墨呢,云柏懊恼地想,倘若是小娘子,只怕那女子还没唱她就能背出来这歌词吧,她总是那般聪慧呢。

意识到自己想着想着又跑了神,云柏有些无奈,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那歌女早唱完了,只留下琴音峥淙在酒肆内连绵不绝,可是云柏却毫无欣赏的心思了,他的全部心神,早被那一句歌词搅的没了宁日。

室迩人遐呀……

这话简直就像是为他特制的一般。

想到小娘子的避而不见,云柏心里便涌起一阵莫名的苦涩,万般难言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他执起桌上的酒殇,一饮而尽。

然而酒水再劣,又怎能比得过他心中的凄楚?

杜老爷只是说小娘子有事外出不能相见,可他在拜访杜府之前分明已经叫人问过了,小娘子确是在府里的……可是她却不肯见他……

一想到这里,云柏的心中就好像有刀片刮过,凛冽的痛意仿佛冷水一样从头顶浇下,叫他没来由的一阵战栗。

为什么?

云柏抱着头,觉得有些疼,可是他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娘子要对他避而不见,为什么她要这般刻意隐瞒,为什么她要对他如此冷淡?

只因为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定亲的对象?

可是,那与他和小娘子之间的情谊有什么相干?云柏迷糊了,这迷糊叫他看不清东西,就连近在咫尺的酒壶都成了重影……

这是为什么呢?云柏好奇地睁着眼睛,想将那摇摇晃晃而又模糊不清的酒壶看清楚,但越是使劲看,他就越是看不清楚,那酒壶在他的眼里由重影变成了三重影,再到四重影再到五重影……直到一片模糊,云柏眨了眨眼,便颓然地倒在了桌上,重重的头颅磕在硬硬的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好累,要睡一会儿……

然而天公不作美,云柏堪堪闭上眼睛,便听见一声惊叫,那声音距离他是如此之近,让他再没了昏睡的兴致,只是睁开一双朦胧的眼睛寻找那惊呼的来源。

这一看不要紧,云柏蹭的一声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直向着不远处那一男一女掠去。

“小……小娘子,你……你唱得可真好听,不如……跟了本公子去,天天……天天唱给本公子听,本公子保准叫你……做我的第……十八房小妾,一世……荣华富……富贵,如……如何?”那男子醉眼朦胧,涎着脸只是拉着方才唱歌的女子,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上下其手。

歌女本就穿的少,又都是轻薄的丝织衣裳,被那男子这么一拉扯早已香肩半露泄了春光,那借酒发疯的男子本就不怀好意,手到之处均是女子身上的敏感部位,惹得那歌女隐忍着泪水,听着台下众人的哄笑,女子早窘迫的泪盈与目,梨花带雨间满是柔弱的凄楚……

“小……小娘子,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跟着本……本公子……”男子话未说完便觉得面上一痛,顿时两眼冒金星,再顾不得拉扯那女子了。

云柏也不说话,他抡起拳头照着那混蛋脸上又是一拳,只打得他嘴角溢出鲜血来,一个劲儿地叫停,倘若是平常,云柏定然手下留情,小娘子说过穷寇莫追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云柏本身也是个宽容的性子,定不会与他这般为难,可这男子倒霉就倒霉在选上了一个不宜为非作歹的日子出来调戏妇女,却偏偏撞在百般无聊万般难过的云柏手中,他的讨饶云柏全没听见,只是瞪着眼睛轮着醉醺醺的拳头,一拳一拳砸得结结实实,直到酒肆的伙计们亲自上前来分开两人,云柏仍然没有砸够……

“……呃,”云柏撑起身子,还没仔细打量自己身在何方便觉得一阵头痛,他捧着大脑袋痛苦地哼了一声,使劲摇了摇头,这才清醒了一些。

“你醒了?”清冷的女声带着些无奈,看见云柏想要起身,忙上前扶住了他。

云柏晃着大脑袋,好一会儿才看清身前之人的模样,他仍有些发懵,望着闵媛只是一个劲儿地瞧,自己这是在哪儿?

“你现在在家。”闵媛没好气地回了一声,果见那傻乎乎的人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一点反悔觉悟的意思都没有。

“唔……”云柏应了一声,望着闵媛好奇道:“你怎会……在此?”

闵媛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方挑眉道:“你还关心这个?当初在酒肆打人时怎么就不会多想想?”

打人?酒肆?

云柏突然想起来了,他好像的确打了一个人呢……

“你知道你打的是谁么?”

见闵媛这般郑重,云柏只得眨了眨眼,可是……想不起来,那时候他自己都模模糊糊的,哪还看得清那人的模样,只知道是个登徒浪子罢了,为恶之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小娘子说过的,他自觉没有做错。

见云柏这般浑浑噩噩,闵媛更加来气,她冷道:“那是京兆尹家的公子,他父亲便是当今礼郡王的门生!”

“礼郡王?”

“是啊,就是你家得罪过的那个礼郡王!”闵媛的语气中满是讥讽,随后见云柏终于有了点危机意识,便苦口婆心道:“你一贯是沉稳的,怎么这回这般莽撞?你冲撞了京兆尹家的公子,他以后会给咱们便利么?更别说他还是跟那礼郡王一伙儿的!唉……”闵媛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情我可以帮你遮掩过去,但那京兆尹又岂是好相与的?他以后必不会放过你,你还是小心些吧。”

云柏冷着脸听完,却满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大不了舍却这家业,天下之大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么?”

闵媛倒抽一口冷气,惊愕之后是满腔的委屈,她同意与云家结盟还不是为了树大好乘凉么?可现在她还知道这树大还招风……不仅招风,还招的尽是恶风!心中的委屈好像决堤的江水再也止不住了,想到今日求人将云柏从衙门弄出来的时候,这家伙还在呼呼大睡,此时终于醒转了,却说出这般叫人意冷的话,闵媛忍住鼻中的酸意,立时冷冷地回道:“你说的轻松!你是不怕那礼郡王的迫害,可你们云家的下人呢,我们闵家呢?你这般乱来岂不是将我们推向了火坑?你可知并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喜欢背井离乡,像个无根的浮萍一般四海飘零?你怎么可以这般自私地决定别人的去向?!”

闵媛说得激愤,浑然未见云柏眼中深重的无奈与痛楚,那是一种……撇也撇不下担亦担不起的难言和苦涩,他从来就不喜欢经商,老爷子这般撒手不管,叫他又怎能置云家好几十口人于不顾,只是顺遂心中的所想去寻求自由?

可是,他留下来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事实证明,他真的没有经商方面的天赋,云家在他的手中非但没有起色,力挽狂澜就更别说,反而一天天地式微起来,虽说这与礼郡王明里暗里的打击报复有关,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这个主事者没有这方面的才干啊……他该怎么办才好?

如今不仅云家陷入困境,就是被老爷子拉进来的闵家也深陷泥淖不能自拔,闵媛的埋怨是应该的,他的确不该说那般不负责任的话。

云柏低垂了眼眸,对着气呼呼的闵媛沉声道:“对不住。”

闵媛却没有应声,其实在她的心里,已经开始考虑与云家分道扬镳了,虽说闵家商行只是一个小商行,可毕竟树敌不多还可以慢慢发展,云家却不一样了,云家身为皇商,这样的机会被很多人觊觎,暗地里下的绊子数不胜数,如今云家还得罪了礼郡王……闵媛不知是什么事情叫礼郡王对云家这般怀恨在心,竟然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给,只是一味地将云家向死里打击,这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啊!

她不懂,也不想懂了,大不了,抽身急退,虽说声誉受损,可总比赔上整个家业要好得多!

“是我不该……我不知那是京兆尹家的公子,也不知他竟跟那个王爷有这般的关系,连累了你,对不住……”

云柏轻声道着自己的歉意,落在闵媛的耳中,却忽然听出一丝无可名状的悲伤来,闵媛这才猛然发觉,云柏已经不是岭南路上她见过的那个云柏了。

那时候的他也是不聪明,但却会很开心地对着那个女孩子笑,两眼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那般纯净那般温暖,可是现在的云柏有多久没那么笑过了?他担的是一个家族的命运,这让本不擅长经商的他,该是多么的难以承受?

“不妨事……”闵媛缓缓地说出口,只得叹了一口气,暗道再等等看吧,倘若云家真的要败落,她总还可以带着闵家离开,不过是多赔些本,她还赔得起。

眼前的男子已经这样难过,她不该在那雪之上再加霜了,那跟落井下石也无异呀。

嘱咐了云柏注意休息,闵媛又叫云柏的小厮青衣去端她早就吩咐厨房煮的醒酒汤,这才跟云柏道了别,叫上小南和小蝶,闷闷地回了家去。

一路上闵媛心烦意乱,柔肠百转千回,一会儿想着要和云家划清界限,一会儿又不忍在这种时刻抛弃云家,两个念头交缠环绕,在她的心里揉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那云柏的心本就不在她的身上,本以为假以时日她或可胜任云家夫人这个以前在她看来光芒耀眼的角色,现在才发现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先不说那云夫人未必如她想得那般好,就是能不能得到这个头衔,现在也是一个谜啊!

尽管那迟钝的云柏还没有意识,可是身为旁观者她又怎会看不出来,这人早已情根深种了呢……可叹当初又为何会分开呢?

闵媛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她打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为云家人的云柏会去做杜明夏的护院跟班,又为什么黯然离开,以至于现在整日相思成灾?

闵媛一路想着这些疑问,骑马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待到一抬头,她便望见了一袭月白长衫,身长玉立的少年正站在她身前的一个小摊上,跟那摊主有来有去的还着价,正是她方才想过的那个人,杜明夏。

真是冤家路窄啊……闵媛不自觉地用上了冤家这样的词,心里已对明夏全没相见的欲望,正要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路过,然而她还没成功,就见那少年装扮的女子向这边转过了头。

二人视线一对,都是一阵尴尬,然而明夏是何许人也,如今的她虽然做不到泰山崩于顶而不变声色,但寻常的意外却也难以惊到她,迅速地挤出笑脸,明夏望着高踞马上的美丽女子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真是幸会啊闵家娘子。”

闵媛客气地笑了一声,就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道:“幸会了。”她现在可没什么心情客套,只打了个招呼便道:“奴家还有要事在身,今日不能与杜家妹妹畅叙春光,就此别过,还请妹妹不要见怪。”

明夏哪有不明白的,人家不愿意跟她聊她也不愿意跟闵媛聊,这样客气地道别最是好,便笑道:“如此,就请闵家娘子先行,改日再会罢。”

待到闵媛慢慢离去,明夏却望着她的背影嘟囔道:“她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明夏并不能未卜先知,也不会看透闵媛的脑子里装着什么,只是想了一下便抛在脑后,对身后的力奴道:“咱们走,那韦家小娘子只怕等得烦了。”

因为明夏刻意的相交,很快便与那韦清影成了知交好友,在互传了两次诗笺之后,明夏如愿以偿地收到了韦清影的邀请,要她去韦府吃茶赏花。

等到从韦府出来,明夏脸上的笑意便都褪尽了。

韦清影虽然是个早慧的女孩子,比之寻常的女儿家心眼更多,然而她再怎么聪明,也毕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比之明夏两世的阅历和经验来差得远,这简直就不是一个级别上的,所以当明夏投其所好地送上一大叠淡粉色的花笺之时,韦清影就把明夏看作了知己,这关系一拉近,自然是无话不谈,就连自家爹爹的公事她也毫不避讳,只是当做笑话一般说与明夏听。

明夏这才知道,竟有人给那西市的市丞放了话,叫他给手下的商家施压,谁也不许去帮那皇商云家……

韦清影却并不知那放话的人是谁,明夏也不好刨根问底地向韦清影打听,在她看来,那必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罢,肯定是云家的对头。

可是,如此一来,云柏岂不是要受打击?

明夏有些失魂落魄地想着,云柏该是难过的吧,他的才干不在这勾心斗角之上,现在又有人故意为难,他肯定不好过……这念头顽固地在明夏脑海里盘旋,叫她连爹爹终于能够拿到那铺面的喜讯也不觉得有一丝欣喜,心底反而莫名地沉重起来。

朋友一场,看到云柏受难她总是不舒服的吧……明夏这样安慰自己,随即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叫她骇了一跳,第一个直觉便是自己真傻。

然而这啥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再也不肯被忽略,只是在明夏的心里搅来搅去不肯安宁,叫她跟杜礼商量事务时也忍不住发起呆来,还在杜礼询问时犹犹豫豫地说了出来:“爹爹,要不,我们跟云柏结盟吧?”

杜礼一愣,道:“为什么?”先前夏儿不是挺避着云柏的么?前两日云柏来拜访,夏儿还躲着不见,现在怎会突然如此作想?

可等到明夏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诉杜礼,杜礼却激愤了,他望着明夏欣慰地点点头,道:“夏儿你这样决定是对的,爹爹支持你!云柏在咱们家做护院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终究是做过三娘和小郎的师傅,他与你也多有帮助,如今云家遇到了难处,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夏儿,你这么做,爹爹完全没有异议!”

“爹爹……”明夏声音哽咽又有些惊喜,难得她竟遇上这样的好父亲啊……“好,那么我明日便去见云柏,告诉他,咱们要跟他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