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柏,你看你叉的这条鱼!”

明夏惊呼一声,一边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看着那大石之上犹自摇头摆尾的大胖鱼,口中还不停地对那试图逃出生天的大肥仔进行恶毒的鱼身攻击:“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大鱼啊,尽敢鱼尾一摆就喷了姑娘我一脸,怜香惜玉你懂不懂?怪不得你身材这样差!肯定是没有女鱼喜欢你……”

明夏兀自喋喋不休,云柏却一脸诧异地走过来,他拎着手中的鱼叉看了看明夏,又看了看大石之上几尾活蹦乱跳的大鱼,只见其中一尾最大的蹦得最高扭得最帅,它身上的水珠随着它的动作犹如天女散花一般飞溅开来,大部分都落到了某位正在激愤地指控此鱼大恶之人的身上,不由得呆了眼睛。

因为烤鱼需要不停地起身弯腰走来走去,明夏便将身上粉色丝织长裙外面的薄纱从底下向上折起,直掖在腰间翠色云纹宽丝带上,为了烤鱼方便她还将肩上的粉色帔子松松系住,好像红领巾一样束在胸前,还打了一个形似蝴蝶结一般歪歪扭扭的结。这样的装束可谓不伦不类,然而出现在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却是这般自然而悦目,细细瞧去,竟有一种曼妙而醉人的风情。

云柏眨了眨眼睛,呆呆地望着被胖鱼攻击的手足无措而狂舞双臂的明夏,只见她那由于双袖高挽而露出的粉白纤细的皓腕,不停地在自己眼前挥来挥去,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眼……还有她此刻的气急败坏的模样,落在云柏的眼中,竟是这样的清新而可爱,好像蓝天白云之下方才经过骤雨洗涤的新荷,自然随意而又娇俏可人……

“云柏,云柏!”明夏狐疑地在云柏眼前挥了挥手,只见他呆滞却发着光的双眸好似星辰一样明亮璀璨,不由得笑意嫣然,嘴角都翘了起来,看来姑娘咱还是有些魅力的……明夏得意地想。

云柏一愣,旋即觉出了自己的失礼,他不自在地左看右看,眼光突然落在那一尾兴风作浪的胖鱼身上,想起明夏方才抱怨的话,便福至心灵地问道:“小娘子,你怎么知道这条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男鱼呢?难道不可以是一尾丰满的女鱼么?”

明夏一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恶狠狠地道:“就是女鱼也是一尾坏女鱼,竟然嫉妒本小姐年轻貌美,想要破坏我的光辉形象,可恶,哼!”

云柏哈哈大笑,一瞥见明夏威胁意味十足的眼神,忙忍着笑意道:“是是,这是一尾坏鱼,就让我们为民除害,结束了它这痛苦的鱼生,也算是为它嫉妒小娘子年轻貌美的罪行小惩一下,阿弥陀佛,愿它来生好投个富贵人家的胎吧……”

明夏听着云柏的话,只见他在“年轻貌美”之上特别加重了语气,便笑骂道:“几日不见,云柏你也学会了油嘴滑舌了,什么年轻貌美,哼,我是蒲柳之姿我知道……”

然而云柏却忍住了笑,很是费解地望了明夏一眼,方才长吁一声,道:“小娘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妄自菲薄了?”说完不等明夏辩解,便微微一笑:“小娘子一直都是自信满满的,自信满满的小娘子在云柏眼里,永远都是很美的。”

自信……也是美么?

自信当然是美的,只不过,自信的她也美么?

明夏兀自狐疑,云柏却早抓起那尾大胖鱼,三下五除二就将它开膛破肚穿枝开烤了,明夏自觉没趣,便不再思考这个自信与美的问题,只是一边走一边嘟囔道:“我才不美呢……”否则怎么没把你留住?

一想到这里,明夏方才的喜悦便像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心里微微一痛,她瞥了那窗子一眼,虽然并没望见闵媛的模样,但脑海中却自动地浮起她风情万种的美丽身影,突然间就什么兴致也提不起来了。

蔫蔫的明夏走到云柏身旁,接过他手中的烤鱼,便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大石上仍未处理的鱼儿,道:“你去处理那些鱼吧,这里我来。”

明夏的声音不似方才的欢快,反而含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听起来低沉的很,云柏虽然不是苏清河那般聪颖过人,但也并不笨,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明夏的不快,却不知是为何。

难道是自己方才笑她,所以小娘子不高兴么?可是以前他也是这般与她说笑的啊,而且每次还是被汹涌地反嘲回来……

还是为着以前的……而生气呢?

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么?

云柏单纯的心思并不能对这般复杂的问题做出解答,于是他只有闷闷地将手中的物事交给明夏,正要依言去处理那些鱼,却忽然瞥见明夏脸上沾染了一块泥渍,黑黑的在那白皙小脸上分外醒目,便情不自禁地伸出袖子,轻柔地将那污渍拭去了……

明夏正沉默地烤着鱼,忽然觉得有异,一转眼便瞧见了一片白白的什么东西向眼前袭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片白云便又飞快地离开了,这才发现,那是云柏的袖子,只不过现在已经染上了一块泥水污渍。

轰的一声,明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有六月的烈日直射下来,什么烤鱼什么闵媛,全都在她的脑海中支零破碎,唯有一片白光,在那里耀眼非常。

不行不行,咱是堂堂穿越女,什么阵势没见过?竟然被这小小的一个……就窘成这样,这可成何体统?杜明夏,你快快醒过来罢!

明夏在心里给自己摇旗呐喊了半天,这才抬起头来准备向云柏道谢,然而……云柏人呢?

目光逡巡,焦距直接放到小溪边,明夏这才看见云柏早已蹲在大石之后,利落地清洗着鱼儿了。

真是的,跑那么快干吗?

明夏哀怨地看了云柏一眼,突然脸上又发起烧来,难道是自己害羞了好半天了,云柏等不来她的感谢,便只好失望地去杀鱼?

这……这可真是……难为情啊。

正当明夏考虑着要不要屁颠屁颠地上前去跟云柏说个谢谢,就听见钟惜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好香啊!”

明夏心中一惊,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心中虚虚的,扭头一看,果然见闵媛正站在钟惜月身旁,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看不出什么异样。

但终究是做贼心虚,明夏讪讪一笑,道:“是啊……”

“我们都等不及,所以也出来了。”钟惜月拉着闵媛走到明夏的身旁,一边解释,一边蹲在明夏身旁,拿起一枝烤得差不多的鱼来,毫不客气地笑道:“卖相还不错,就让我来给大家鉴定一番,看是否真的色香味俱全……”说完轻轻吹了吹,钟惜月便文雅地咬了一小口,闭着小嘴嚼了嚼,秀气的额头也因为咀嚼的动作而微微皱起,好一会儿方舒展开来,钟惜月大喜过望,一拉身旁的闵媛,道:“闵家姐姐快来尝尝,想不到杜家妹妹的手艺竟是这样棒!”

明夏微微提着的心也松懈下来,虽说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但能得到钟惜月的认同,她还是挺高兴,便也擎起一枝鱼来,递给闵媛道:“你也来尝尝。”

闵媛莫测地看了明夏一眼,忽而一笑,犹如百花绽放开来炫目耀眼,她又是站着的,居高临下的美丽就这般恣意地绽放在明夏仰起的双眸里,让明夏顿时一阵恍惚。

她不由得再次惊叹,原来闵媛这样好看!

“谢谢。”闵媛接过明夏递过来的烤鱼,也轻轻浅浅地咬了一小口,随口笑着赞道:“外焦里嫩,松软香脆,这依山小筑名声甚是隆重,果然是有些手段的。”

“是啊,”钟惜月接口道:“烤鱼乃是依山小筑新出的主意,在长安也是大大有名,其实我今天就是想请你们品尝这道佳肴的,只是没想到惜月竟然有福气享用杜家妹妹亲手烤出来的鱼,恩,不错,比那那些人烤出来的更见美味了!”

明夏此时早抛去了心头的异样,她又没有做什么,犯不着觉得亏欠人,便又向钟惜月谦道:“哪里,钟家姐姐抬举我了,我的手艺怎么比的上那些做惯了的……”

出乎明夏的意料,一旁的闵媛也赞道:“的确好吃,这鱼儿又肥又美,选的妙!”说完便看了看云柏的背影,那分明是在说,她夸的可是云柏。

明夏也不在意,争风吃醋最是没劲,更何况,假如爱情需要争取,那又怎会意味着你已得到?电光火石间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一语双关地道:“是,云柏的眼光很准,选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闵媛不信地望着明夏,她竟然在……安抚自己?

难道岭南路上这位杜家娘子与云柏之间的默契只是主子与仆从之间的默契?难道云柏那般贴心地守护只是守护那般简单?难道……她真的看错了,眼前这个小娘子与云柏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亦或是,云柏的单相思?

闵媛心中一颤,望着大石旁边那个宽厚而坚实的背影,突然有些悲哀起来。

他知道么?

可是怜惜云柏的同时,闵媛的心中又是一喜,尽管她从未抱过希望,可是有时候就是这样,发现希望的时候,人们还是忍不住会生出奢望……

再看一眼明夏,只见她正望着自己,眼神熠熠生辉,闵媛突然又冷了起来,她不会是想与自己共同……

一忽之间闵媛的心神数变,任是喜怒不行于色的她也不能掩饰的毫无痕迹,落在明夏的眼里,她忽然就笑了,原来闵媛也喜欢云柏。

云柏定亲的消息传到明夏的手里时,她马上立刻一下子就懵了,心里只是痛与不相信,她痛得是自己真的入不了云柏的法眼,不相信的是,云柏果然这般绝情。

然而时间往往能拨开人们眼前的迷雾,从得到那消息到今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夏天天想这个问题,不会没有一点成就的,再加上来到长安之后的刻意打听,明夏早知道云家的境况与云柏的不得已。

然而她的心里却更加生气。

平生最恨就是这了,说什么不得已说什么有缘故,还不是因为爱之不深望之不切?

否则又怎会这般随便呢……真正的爱情,又怎会如此无私?

真的喜欢她,又怎会这般舍得?

分明是不中意罢……

她杜明夏虽然生的不好脑袋也不灵光,那些奇怪的思想言论甚至在这些古人的眼中还怪异至极,但她的确不会妄自菲薄,更加不会因为适应某个人的喜好,为了得到他的青睐而改变自己。

她就是她。

能接受她证明有缘,不能接受的那便是无份,大家好聚好散,她才不会抵死相缠。

或许明夏的自尊有些过火,或许她的自重很没道理,或许她的自爱也已经是自恋,但竟然那人一点都不珍惜,也不想为了她而努力,那便放手吧。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明夏安慰了自己一句,随即幸福地想到,她还有爱她疼她的双亲,支持她教导她的干爹,缠她粘她的弟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为了陪伴她,杜礼甚至连犹豫都不曾就力主举家前往长安,卢氏完全赞同,宋老头也毫不怪罪他们撇下了已经起步的独步商行……这样的珍视,她已经很幸福了,人是不可以好处占尽的,有亲情上的绝大丰收,她还在奢望什么?

明夏一边吃着鱼,一边梳理自己的心绪,主意打定,再看忙活的云柏,突然就没了方才的甜蜜,之前的羞窘也索然无味起来,再看看一旁若有所思的闵媛,明夏叹了一口气,决定了。

身边两女的心神变幻,钟惜月当然不会毫无所觉,可那不是她应该管的事,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钟惜月出身富贵之家,察言观色自然是从小练就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也很快就能明晰,于是她只管吃着鱼,又招呼三个游玩回来的丫环沏茶温酒,就在这小筑之外盛宴起来。

三个丫环回来之后,明夏她们便不用亲自动手,云柏做完了事也坐了下来,就着美酒佳鱼吃得很是快活,浑然不知对面言笑晏晏的明夏,早已心如止水。

“此地有崇山峻岭,虽无茂林修竹,但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虽不能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也无丝竹管弦之盛,但一觞一啖,溪鱼肥美,亦足以畅叙幽情。”钟惜月终究是大儒之女,吃得兴起便出口成章,说完还喟叹道:“幸甚至哉!”

明夏却一乐,道:“幸的是我们,白白得了这么一餐野味,有趣又不用花钱,多谢钟家姐姐你了!”

云柏闻言也笑道:“是啊,若不是钟家娘子相邀,我这个粗人是没福气享受这等野趣的。”他这话是和着明夏的,然而说完之后瞧了小娘子一眼,却见她早跟着闵媛说笑起来,竟也不理他。

不仅如此,云柏发现小娘子好像真的生起气来了,之后的聚餐中,她都没有正眼瞧他,偶尔回他的话,也是温和而有礼的,那样疏远的笑容,云柏以前只在明夏会见外人时见过,为何他竟也被小娘子当成外人对待了?

云柏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众人散后,云柏并未护送闵媛回家,只是向她告了罪,说是有事,便策马向着另一个方向驰去了。

闵媛望着云柏离去的背影,久久才冷声向小蝶道:“走吧,我们回府。”

小蝶却抱怨着:“姑爷也太慢待小姐了,本就是一起来的,怎么走的时候他反而要扔下小姐,有什么事也没护送小姐回府要紧啊……”

“住口!”闵媛冷冷地扔下一句,便驱马向前驰去,小蝶吓得一缩头,暗道姑爷你看吧,你惹怒了我们家小姐了,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云柏此时哪里有闲情考虑这个,他正焦急地东张西望,寻找小娘子的踪迹呢。

“真是奇怪!”嘟囔了一声,云柏勒转马头四处张望,然而依山小筑外面人流如织,他竟怎么也看不见小娘子的身影。

早知道方才就不该等着闵媛上马,小娘子竟然不跟他道别,一眨眼就没了……茫茫人海,这可到哪里去寻找。

悔不该方才光高兴,竟不问小娘子现在下榻何处啊……云柏后悔地想着,都怪钟惜月和闵媛,有她们在一旁,他始终不好与小娘子叙旧,小娘子生气了他也没办法哄她开心,现在好啦,小娘子连见都不肯见他了。

云柏再笨,也晓得明夏是在躲他。

然而这念头方才一起,他便听到身后一声呼唤,这般熟悉,登时欣喜地回头,就见明夏骑着马从他身后跟了上来,望着他笑了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在找你啊!

云柏委屈地看了明夏一眼不答话,就见明夏灿然一笑,道:“云柏,闵家小娘子走了么?”

“……走了”

“那好,我们谈谈吧。”又是这一句,明夏忽然想起那天她找林飞卿问究竟,好像也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原来她的桃花运每次都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始而拉下帷幕的。

历史竟然重演,明夏的心中好不凄凉。

相见争如不见啊,不见她的心中还能有所希望,可见了之后,她又怎会再容忍自己懦弱地幻想,而不去直面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