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林府回来,天色又是大暗了。

明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缓缓地策着马,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然而心里却是高兴的。

真的,明夏心里很高兴。

或者确切的说应该是叫甜蜜或幸福之类的什么,柔柔的,暖暖的,让即使身体已经疲累到极点的明夏仍是神采奕奕,觉得就是这样一直走到地老天荒都无怨无悔,并且乐在其中。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明夏说不清是什么,即便是受了十几年现代正规教育的她,也无法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当然了,现在明夏的脑细胞也顾不上搜索合适词语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它们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该如何向云柏表明主人的心思呢?

明夏绞尽脑汁,但平时一眨眼就能胡乱想出个办法来的她,现在却忽然悲催的发现自己江郎才尽。

那一抹一直绽放的笑容也悄悄地凝结起来,明夏紧闭双唇,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心心念念的两三天,担惊受怕疑虑重重,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不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刻吗?如今老天爷开眼,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办法使云柏留下来的吧,他总归是还在自己的身边不是吗?

如此之近,甚至明夏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衣角。

上天都已经如此厚待她,她为什么还犹豫不定?

连陈震和伙计们意味深长的眼神她都不顾,此时好机会摆在眼前,她竟还在矜持着扭扭捏捏?

明夏想及此,真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亏她还自以为很坚强很勇敢,连自己想要的都不敢争取,还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

懦夫!

不,懦女!

明夏猛得呼了一口气,愈加放慢了马速,她扭头向一旁一直默默跟随的云柏微微一笑,道:“云柏。”

“小娘子……”云柏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转眼望见身旁的女子,一时间竟有些呆了。

这是小娘子么?

云柏眨了眨眼,没错啊!可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子为什么……这么耀眼呢?

这种惊艳的情形,他只在长安名妓骆珍珍的身上见过。

这般自信,这般生气,仿佛春日里第一抹顶着清露苏醒的新绿,就这般俏生生地舒展在天地间。

然而就是骆珍珍,也不能叫他如此震惊。

因为骆珍珍是芳名远扬的大美人,而小娘子……小娘子却是他看惯了的啊……

一个只是稍显清秀的小姑娘,为什么一瞬间竟能迸发这样的美丽?云柏不明白。

肯定是自己这两天昼夜随在李恪的身边,故而没有休息,眼花了吧?他暗想。

明夏见云柏呆呆地望着自己,还以为又是自己脸上有尘,便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嗔道:“看什么呢你?!”

“呃……”云柏忙撤回眼神,左顾右盼煞是不好意思。

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惹笑了明夏,她瞅了云柏一眼,笑骂道:“傻……”

骂完了之后,明夏突然觉得一阵轻松,顿时心中大快,这本来是个高兴的事,何必搞得自己忐忑不安呢?

女儿当自强!

一时间明夏的心中一片阔朗,她扭过头,很是自然地一字一顿道:“云柏,我很高兴。”见云柏瞪大了眼表示惊奇,明夏微微一笑,静静道:“见着你,我很高兴。”

云柏的脸庞有些黑,但仍是微微可见到一抹淡淡的酡红……明夏对这个发现很满意,害羞也是好现象。

“云柏,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很担心,担心你会不辞而别,担心以后再也见不着你。”

明夏说完,便又看着云柏,她不确定自己的话对云柏的影响是怎样?生怕自己的主动吓坏了这个与自己并非接受同一个时代思想的古人,因此只能慢慢吞吞,不敢一鼓作气。

然而云柏低下头,却不知是害羞还是难以回答。

云柏这一动作让明夏的心里咯噔一声,好像平白的就落了一个铅锤,沉甸甸地坠在那里,让本是阔朗的天地抹上了一块沉重,这是……自己出师不利的预兆吗?

要不要打退堂鼓?

不过这个念头在明夏心里只是一晃便消失无踪,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明夏不发。

要说,就说个明明白白吧。

要么皆大欢喜,要么两相分离,也省的自己以后牵肠挂肚,遗憾终生。

“云柏,我不愿意你离开,想你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你……愿意么?”明夏孤注一掷,觉得整个心都提了出来,望着云柏的眼神虽然纯净无比,天知道她此刻却是多么眼巴巴的想要云柏的同意。

然而,云柏却沉默了。

好吧,他在思考,他是一个古人,乍然被一个女子当街告白,自然会震惊,他需要一个缓冲阶段……明夏默默地安慰自己,心中很是笃定。

然而,又一程路过去了,云柏仍在沉默。

这……明夏想了想又释然,云柏兴许之前并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所以他要权衡,要看明白他自己的心意,然后才能决定是否要接受自己,这是情有可原的,她不能不给他这个时间。

明夏慢慢地驱着马儿,一双眼睛先前还不时地撇向云柏,看他是否有所反应,然而偷眼观看的频率随着时间的消磨也越来越低,到最后,明夏终于不敢再看,只是低垂着眼眸坐在马上,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了。

呵呵,这个结果她先前也曾料到,这没有什么,毕竟不是每一个单相思都能圆满成两情相悦,说出来之前她就知道好结果和坏结果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只不过自己的运气不好,撞着了那不希望的一半而已,这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可是,心里为什么竟有些痛,越是慢慢体会便越觉得心伤呢?

明夏的心口闷闷的,仿佛弥漫了一层千年不曾消散过的浓雾,让她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街市上晚归的妇人,收摊的小贩,嬉闹的孩童,一下子在眼前都模糊了起来,仿佛水中清晰的倒影突然被一颗石子搅散,瞬间便全无了章法。

天黑了啊。

也幸亏是天黑,明夏得以飞快地掩饰自己的心情,以前总觉得天黑了很可怕,现在竟突然感激起来,幸亏天是黑的。

否则两相无语,她可情何以堪?

遥遥地望见杜府门前高悬的灯笼,明夏心中最后的那一点希望也破灭殆尽。

本以为这条路将会带自己走向幸福,却没有想到路的尽头仍是路。

这里没有她的终点啊……

明夏淡淡一笑,勒马停在自家门口,若无其事地向一旁的云柏道:“好啦,你莫为难了,我本来还想若你留下来,就给你双倍的酬劳,如今看来你是拿不到手啦……”呵呵笑了一声,明夏又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道:“我知道你其实是不爱这些俗物的,你也不要觉得亏啦。如今姑丈那边的事情已经有人接手,云柏,这两天多亏了你,我要谢谢你!”

说完明夏顺势下了马来,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迎出来的家丁,就那么对着马上的云柏遥遥一敬,随后整理衣冠道:“云柏,耽误了你好几天的行程,我心里十分不安,就这般给你一并赔罪了,你也不要介怀。”再施一礼,明夏才又道:“现在你不属于杜家的护院了,随时可以离开,不过天晚了你也无法离城,就再歇息一晚吧,你的工钱盘缠,我一会儿着人送到你房里,想必你也归心似箭了……呵呵,一路保重。”

一路保重……

第二日一大早,云柏便告辞离去了,没有跟明夏道别。

听着怡儿说完,明夏梳头的手顿了一下,才继续未完的动作,等到梳洗完毕,她便摆摆手,示意怡儿暂先退下。

“对了,跟他们说我晌午之前不见任何人,记住了。”明夏叫住怡儿,又重重地吩咐了一句。

望着大小姐不同以往的凝重脸色,怡儿自然知道这是大小姐心情不好的预兆,她便也不敢多言,只是细细地答了一声是,便悄悄地退了下去,还顺手帮明夏带上了房门。

受不了了……

明夏静静地听着怡儿的脚步声远去,眼泪才不受限制地流了下来,如同压抑许久的江水,一旦决堤便肆无忌惮。

再也受不了了……

明夏快步起身,将身子又扔回**,她脸朝下,紧紧地贴着柔软的被褥,任凭脸上的泪水迅速浸湿那微凉的绸面。

无声的饮泣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呜咽,不知过了过久,明夏终于停了下来,阴翳的心里也终于好过了一点。

呆呆地又趴了一会儿,直到细嫩的脸庞再也受不了被褥的潮湿,明夏翻身躺在**,舒了一口气,伸出两手拍拍自己的面颊,缓缓道:“明夏,你要坚持住……你不是被人抛弃了,不要变成了一个怨妇……”

坚持住……就算是自讨了没趣,也没关系,不成功便失败,兵家常事,不必介怀。

兴许,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分吧,明夏有些淡淡的想,既然不是自己应得的,执着着也没用……你要忘了他,从现在开始,要忘了云柏!

砰砰砰的敲门声传入耳内,明夏一惊,忙坐起身来:“谁?”

“是我,”怡儿怯生生的声音隔着门窗传了进来:“大小姐,快到晌午了,我可以进来吗?”

晌午了?

明夏一惊,抬头看了看屋内,只觉得光线的确是明亮了不少,然而,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

她为了祭奠逝去的初恋,就已经花去了一个上午吗?

真是浪费!

暴殄天物!

时间等于金钱啊!

金钱……

“啊!”明夏惊呼一声,向门外的怡儿道:“已经正午了吗?”

听着明夏的声音十分急切,怡儿有些惊慌,不知道大小姐是怎么了,便愈加小心翼翼地回道:“还没……”说完她有些心虚,明夏曾吩咐她晌午之前不见客,那意思也就是莫要打扰她,可自己却受了大管家的嘱托……怡儿想到这里心中越发忐忑:“回大小姐,晌午还没到……”

“还没?”太好了!

明夏迅速起身,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才刷地拉开房门,向门外的怡儿道:“快去叫人给我备马!我要立刻出府!”

明夏的吩咐如此迫不及待,让怡儿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已经在大小姐房门外站了好些时候,而斗胆在明夏规定的时间之前就来打扰她,是因为怡儿有事要回。

“怡儿快去,这事耽误不得!”

见怡儿站在门外似乎有发呆的迹象,明夏心中着急着与李恪的约定,也顾不上细问向来柔顺的怡儿今天为何异常,只是催着她:“快去吧,我要在午时赶到商行。”

怡儿左右为难,见大小姐说得严厉,便只好道:“好,大小姐,我去了。”

“恩。”明夏满意地应了一声,这才赶紧回屋收拾好自己,又带足了出门要用的东西,这才急匆匆地赶着出了门。

路上撞见尹贵,明夏也只是招呼一声,便道:“尹叔,我要去商行处理点事情,晌午可能回不来,你跟我爹娘说一声,我走啦。”

尹贵张张嘴还没说什么,明夏便好像一阵风一样迅速消失了,尹贵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只好又揣进了怀里,晚上再给二娘吧。

如今府里的杜忠杜孝都已经安置到了明夏出钱给杜家购置的大宅院里,杜二狗夫妇见那边人多又热闹,与先前在杜家庄时的格局差不多,两位老人一商量便都搬了过去,于是这边的杜府里又重回了原来的安宁,相对的,尹贵和小翠的事情也少了很多。

“二娘又出去了?”卢氏一听明夏让尹贵说的话,登时皱起了眉头,她这个女儿,近来是越来越忙了,可是,眼看的过了年就要及笄了,这还成天东奔西跑出头露面的,以后可如何是好?

她早先就跟杜礼说过这事,然而商量的结果却是明夏不得不如此。显然这一个杜府,不,现在是两个了,这整个杜家都是靠着明夏支撑起来的,倘若不许明夏出门,又如何维持家用?

杜礼却道,再容明夏奔波一段时间,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明显好转了,尤其是宋老头在信都住那段的日子,天天陪着他说笑解闷,杜礼的心情舒畅了,身体竟也开始有了大幅度的好转,眼下都已经恢复了六七成,只要再修养半年,杜礼相信自己又能和以前一样支撑起家门了,到时候他就让二娘待字闺中,等着嫁个好婆家。

“算了,就让她再辛苦些日子吧。”杜礼随口劝着卢氏,又向尹贵道:“夏儿没说是什么事吗?”对于什么吴王什么快雪时晴帖,杜礼和卢氏可是全然不知情,明夏去寻找林飞秀,他们在信都也是心急如焚,后来听明夏捎了口信回来说是林飞秀安然无恙,杜礼和卢氏便也松了一口气,既然林飞秀受了惊吓又生了病,那么明夏留在那里照顾林飞秀也是应该的,昨晚见明夏回来,他们只当是林飞秀那边没事了,明夏牵挂生意才回来的,杜礼又哪里会想到,其实是独步商行出了问题明夏才快马加鞭地赶回信都呢?

“没有。”尹贵答应了一声,心中却很是犹豫,要不要把那块玉佩拿出来呢?

然而云柏只说是给明夏的,还是算了吧……只是,云柏走都走了,又为何会驰回来送这么一块玉佩呢?

他是什么意思?

尹贵百思不得其解。

不只尹贵,就是云柏也不很明白,他为什么都出城好几里地之后,又突然想要回城。

回城,去见小娘子,哪怕只是一眼。

这想法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云柏终于叫住了随行的青衣,让他原地留守,自己又快马回了信都。

然而奔驰回来的云柏却没见着明夏。

因为家丁们说,大小姐说了,晌午之前谢绝访客。

明夏素来令行禁止,虽然她平时很好说话,待下人们也是极为宽厚,可一旦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却是极严格的,倘若不能按她说的做,那么就等被罚吧,犯了两次的人,直接开除出府。

杜府待遇优厚,这些贫苦的家丁仆妇们谁也不愿意失去这么一份工钱高、主人又和气公正的差事,因此平时都是很严格地执行明夏的命令,从不敢乱来。

云柏无法,跟在明夏的身边时间久了,他自然知道明夏说出来的话是没人敢反对的,便只好留了一块玉佩给尹贵,叫他交给明夏。

“这是做什么?”尹贵当时接过玉佩,却问了这么一句话。

云柏一愣,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次回来就已经是极其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了,直觉中,他总觉得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自己以后肯定会后悔!

至于后悔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钦佩小娘子,所以关心小娘子,所以一心想对她好,这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他没想过要留下来,永远的留下来。

所以当明夏提出来的时候,他震惊了。

这跟他以往的原则相悖,他只是想自己还在小娘子身边的时候,尽量的帮助她,帮她排除万难,让她可以安全安心地出行,随心所欲地实现奇思妙想。

但是,他怎么可以留下来呢?

他的志向,是走遍天涯路!

所以他沉默了,沉默着听小娘子强颜欢笑,祝福他的离开,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什么呢?

可就这般离去,小娘子会很伤心罢……

他必须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