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明夏勒住缰绳,搓了搓被秋夜的寒意冻僵的双手,望着东方一点鱼肚白,叹了一口气。

秀儿到底去了哪儿?

奔驰了一整夜了,然而再寻不见林飞秀的一点踪迹,这马儿被惊,谁知道又会捡着哪个方向跑呢?

等见到秀儿以后,一定要先打她一顿屁股,骑术不精还敢如此大胆,害得两个府里的人都为她担心,着实该打!

如今林天凡也带着人从野池子边上往外找了,可以说,除了老弱病残和女人们,林府杜府算是倾尽了人力在寻林飞秀,可叹的是一整夜过去了,却仍然没有一点消息。

明夏追出来的这个方向是野池子的东北方,疾奔了好几个时辰,如今也不知是行出来多少里,按着马儿的脚力来说,一百里地是肯定有了……这样远的距离,明夏很怀疑那匹受惊的马儿是否能行到?

看了看身后的六人,除了力奴仍是那副不知疲倦无动于衷的模样,其他五位家丁俱都露出了疲态,一个个脸上冻的乌青,就连坐下的马儿也喘着粗气,硕大的鼻孔里也不断呼出一团一团的白雾。明夏向几人抱了抱拳,很是歉意地笑道:“这一路辛苦大家了,回去之后每人赏银十两,大家好歹再撑一撑,我估计秀儿的马儿倘若真的朝这个方向来了,在这附近该也就停下来了。”毕竟马儿也不是机器,跑这么远它也会累的。

“大小姐客气了,我们不辛苦。”五人异口同声,倒像是接受检阅的士兵……

明夏失笑一声道:“怎会不辛苦呢?不过请放心,诸位大哥的尽心尽力明夏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感激不尽!”

“大小姐……”若说先前还是客套的话,那这一声大小姐可真是发自内心了,五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说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情绪,叫他们这么大老爷们也难得地红了眼睛,一个个俱都下马,向明夏深深一揖。

“大小姐待我们如此亲厚,这点辛苦不算啥!”

“对对,俺们都是粗人,难得大小姐如此看得起!大小姐敬俺这个莽汉一声哥,俺老牛日后就是大小姐的马,大小姐叫俺往东跑,俺绝不说个不字!”

“是是……”

“难得大小姐唤我们一声哥,以后我吴三贵就跟着大小姐混了!”

五人纷纷开口,待一个精瘦的黑汉子说完,明夏突然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吴三桂?”

吴三贵一呆:“大小姐叫我?”

明夏一看果然是“吴三桂”,忍不住奇道:“吴大哥,敢问你这名号,可是一二三的三,桂树的桂?”

吴三贵受宠若惊,忙道:“回大小姐,三的确是一二三的三,不过贵却是富贵的贵,不是桂树的桂……”说完他嘿嘿笑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娘生我时家里穷,我爹盼着我能给家里带来富贵,我又是老三,我爹就给我取了这么个贱名。”

原来不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吴三桂……明夏点了点头,诚恳道:“大俗乃是大雅,吴大哥这个名字好!我看吴大哥灵活机变,日后定是要发达的,以后就跟着我吧,咱们商行可是很缺吴大哥这种能言善辩的……”

吴三贵的脸上现出一抹狂喜,忙不迭地应道:“多谢大小姐!”

他这边刚刚谢完,就见其余四人俱都羡慕又高兴地望着他,吴三贵倒也是个讲义气地,他迟疑了一下,又向明夏道:“……大小姐,承蒙大小姐看得起,不过,三贵还有一句话,望大小姐莫见怪。”

“吴大哥请说。”众人的神色明夏俱都看在眼里,她如今也是阅历丰富的人了,这时候见吴三贵又开口,心里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登时对这个人更为喜爱。

果然,不出明夏的所料,那吴三贵支吾了一下,随即果断道:“大小姐看得起我吴三贵,三贵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小姐的知遇之恩,只是……”吴三贵指了指剩余的四人,道:“我这几个兄弟都是三贵极为相熟的,兄弟们的本事三贵也是了若指掌,因此才敢向大小姐冒昧进言,我这几个兄弟,俱都不输三贵的,其实……三贵是几个兄弟中最不中用的,还望大小姐……明察!”

“恩,”明夏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心中很是佩服,朋友之间难得的就是富贵不相忘啊。

其实这五个人是明夏早就让尹贵多加留意的,现在独步商行刚刚起步,哪里都需要人手,明夏急需培养自己的心腹,于是便想着在自己家的用人里提拔几个,尹贵留意了多日,终于跟明夏圈出了几个可用之人,这五人便全部入选。

五人的结识还是进入杜府之后,因为五人俱是光明磊落的忠厚之辈,一经相识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听尹贵说前两天这五个人还义结金兰成了异性兄弟,可见五人的感情之好。

更为难得的是,五人结成兄弟之后并没有在府里仗势欺人,反而互相帮助护持弱小,在杜府众人之中也很是闯出些威望,明夏细细观察之后,便决定收这五人做心腹,这才在方才分派人手的时候,特地将五人留在了身边。

吴三贵见明夏久久不语,只以为是自己的“贪得无厌”惹起了大小姐的愤怒,虽然心中极痛失去了这个绝好的发展机会,但想到五兄弟同气连枝,同吃同睡了这么久,就觉得这也值。

明夏微微一笑,看了俱都忐忑地四人一眼,道:“吴大哥放心,五位大哥早都是明夏看好的人,对于几位大哥这样有情有义的,明夏简直求之不得,只觉得多多益善,哪里还会有往外推的道理!”

五人一听,俱都惊喜,忙齐声道:“以后我们但听大小姐差遣,万死不辞。”

“嗨,”明夏笑了一声,道:“说什么死不死的,咱们是一块儿赚钱求发达的,可忌讳这个字啊,大哥们以后要注意咯……”

见明夏这般好说话,那老牛性子直爽,率先道:“大小姐,你真是俺遇到的最好的一个大小姐了,俺老牛反正跟你跟定了!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众人俱都大笑,只有一旁的力奴仍是那副木然的表情,明夏看了他一眼,情知他就是那样,便也没理会,只有不了解情况的吴三贵等人很是面面相觑。

“好了,闲话休提,当今的大事是找到林家小姐,几位大哥,咱们笑也笑过了,身子也不那么冷了,就请出发吧!”明夏憨态可掬,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直叫众人再次受宠若惊,一个个惊喜莫名,俱都答应了一声,然后飞身上马,蓄势待发。

明夏满意地点了点头,率先抽了坐下马儿一鞭,继续向着朝阳行去。

此时万里无云,红霞满天,一轮红日披着万道霞光,一跃一跃,终于一跃出了地平线,稳稳地升上了天空。

那满载着希望的感觉,很快便引起了乍闻喜讯的吴三贵等人的共鸣,这五个潦倒半生的汉子登时都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真的就这样被大小姐看中了?

强烈的生机像春草一样顽强地崛起,五人跟在明夏的身后,心中激荡,一时间俱都难以自持。

只听得身后除了马蹄声再没其他的声响,明夏的嘴边溢出一抹微笑,这些个大哥们……

迎着朝阳又行了大约十里地,明夏突然双目一张,忙勒住了马。

那是?

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明夏这才相信不是自己的眼花。

前方一片村庄,村旁一条小河,小河旁几间屋子,那最外面的屋子边上有一棵大树,树上栓着的,可不是一匹马?

马儿通体洁白,远远望去神俊非常,那个纯一色的雪白小马鞍,可不是林飞秀那个丫头的最爱么?

飞快地催马上前,明夏顾不得其他,跳下马来便直奔那家的院门。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这家不像是个人家,倒像是个作坊,大大的院子里罗列着不少明夏看不出用途的池子,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新鲜的藤条,扎成一捆一捆的堆在一旁,另外还有好些东西,明夏认得出来的只有几样,其中一样便是白灰。

这……

联想到院墙之上贴着的一方方雪白大纸,明夏脑中一轰,登时暗呼天助我也。

这是一个造纸作坊。

林飞秀果然在!

明夏望着仍然昏迷在人家炕上的林飞秀,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让吴三贵飞马赶回去通知消息,明夏这才向一旁的丰腴妇人问道:“敢问大娘,你们是怎么发现我这表妹的?”

那个妇人虽是一副乡下人的打扮,但精明内敛,眼神很亮,肌肤微丰却不是很白,脸上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小麦色,看起来健康又和善,她听得明夏的话,便笑道:“这位小娘子是昨天入夜时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我那当家的只听得一声马嘶,又听见有人叫救命,便赶紧出去看究竟,那时候这小娘子已被那匹白马掀翻在地上了,我们当家的赶紧上前,见这小娘子只是摔晕了过去并没大碍,便叫了我来好好看着。”妇人侃侃而谈,虽见明夏穿戴不凡,但她的言行举止却不卑不亢,又热情地恰到好处,一见便让人心生好感。

明夏点了点头,看那林飞秀脸上摔伤的痕迹,也觉得这话八九不离十,便抚了抚了衣襟,向那位妇人深施一礼郑重道:“舍妹顽皮,多谢夫人一家的援手!大恩大德,奴家铭记在心!”

那妇人忙不迭地扶起明夏道:“这位小姐千万不要客气,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这也算是给自家积阴德了,又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但明夏却从手上褪下了一个玉镯,她这也是宋老头的那些宝贝中搜罗出来的,因见着玉镯子青碧可爱,入手又很是温暖,便随手戴在腕上,此时拿出来,却真真是重礼了,明夏恳切道:“夫人,奴家着急赶来,没备什么谢礼,这个镯子也是奴家极为喜爱的,送给夫人做个见面礼吧,夫人可切莫嫌弃。”

“那怎么行?”那妇人也是个有眼力的,只一眼便看出了明夏那镯子不是凡品,登时坚拒道:“小姐这话可是折煞了我们了,我一个乡下妇人,可不敢收小姐这么贵重的礼,小姐还是收起来吧。”

那怎么成?明夏还指望着这镯子能起个良好邦交的开始呢,便很是着急道:“夫人,您这是嫌弃奴家戴过的了?”

明夏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小丫头,这些日子又保养得水灵灵的可人,这一急切,那双大眼睛里便好似要滴出泪来,那妇人哪里受得住明夏这一萌,便没了奈何,只是道:“小姐,你莫慌,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明夏一见奏效,便使劲地催动功力,这一招还是久经卢氏的考验练出来的,对这种心地善良的中年妇女特别有效。

那妇人一见明夏泫然欲泣,只得接过明夏一直捧着的玉镯,道:“好吧,那我就先收下……”

“恩。”明夏使劲点了点头,顿时觉得跟那妇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她甜甜一笑,先自我介绍道:“夫人,奴家姓杜,名字叫做明夏。敢问夫人贵姓?”

那妇人微微一笑,对明夏的大方知礼很是喜爱,便拉着明夏坐下道:“我们乡鄙粗人,哪有什么贵姓?你就叫我方大娘,我那当家的叫黄大威,都是粗人,还望小姐不要嫌弃的好。”

明夏亲亲热热地拉着方大娘的手,道:“怎么会呢,方大娘净说些见外的话。其实奴家家里也是守着几亩薄田,后来我爹爹病重,实在无法才做些小买卖,到如今也不过开着一间商行。对了大娘,我见着院里院外俱是雪白的纸张,难不成大娘家里是造纸的?”

方大娘闻言一笑道:“杜小姐好眼力,这造纸的手艺也是我们当家的家里传下来的,不过这手艺其实在这巨鹿郡里也不足为奇,单是我们这一个小庄子便有好几十家在造纸,都是些贻笑大方的手艺,跟杜小姐的大买卖相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明夏对这造纸早有注意,之前她还曾叫林飞卿和林飞秀特地为自己寻些造纸的古本,只是后来小雅居出事,林天凡又遭了难,她一忙之下便将这事放在了脑后,如今乍见这个造纸作坊,简直是惊喜莫名。

她早就想染指造纸这一块儿了。

这可不是天助我也么?

都说无利不起早,明夏现在真是十分深刻地认识到了这句话,如今她可是拿出了浑身解数来招呼这方大娘,只盼望着打好了关系,日后好行她那谋划了很久的心思。

明夏平日虽是个不爱多嘴多舌的人,但关键时刻她的口才倒也十分给力,一番经营之下,不一会儿那方大娘便将明夏当女儿一样亲了,及至林飞卿到了这里,那方大娘都不再把明夏当外人了,直叫明夏去招呼林飞卿。

查探过林飞秀,林飞卿确定自己的妹妹完好无缺,便松了一口气,奔波了一夜的他此时发髻散乱,灰头土脸,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一点也无,但那一身的悠然气质却仍是不减分毫。

方大娘见林飞卿也彬彬有礼语气温和,顿时觉得那个丫头没白救,看这寻来的一个杜家小姐和这位公子,便知那昏迷的小丫头也是个身份不凡的主,她心思灵活也并非那等古板之辈,见明夏有意结交,便也拿出十分的诚意,顿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因为林飞秀还晕着,林天凡也还在赶来的路上,明夏又要跟那方大娘培养感情,又要负责起照顾林飞秀的重任,便只好暂留在巨鹿郡,等着林天凡来了,林飞秀醒了,再一起回信都。

然而,直到日沉西山,又一天过去了,明夏才突然想起了昨天傍晚她那还未说出的表白,以及,一个可怕的消息:今天已是第五天的头上了,而云柏又一直未曾赶来,难不成,他走了?

这个认知一下子叫明夏失魂落魄起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小娘子,你找我?”力奴站在明夏的身前,仍然是惜字如金。

“那个……”明夏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力奴也陪着自己奔驰了一夜,到现在也没有休息,自己是自愿的,可力奴却全是为了保护她,如今她还要拿自己的私事麻烦力奴,登时便觉得很是歉意。

但,明夏还是道:“力奴,还要麻烦你一趟。”

力奴默然不语,只是望着明夏,明夏顿了一下,道:“你立刻回信都,看看……看看云柏走了没有,若是还没离开,那便……那便叫他晚一天再走,我有话要对他说。”

力奴眨了眨眼,对明夏吞吞吐吐的模样很是诧异,他心中一想也有些了解,顿时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但张了张嘴,他却仍是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