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那么忙啊,我差人几次三番去请你,你也不来”,曲念瑶一面笑嗔着,一面亲自挽了万素飞的手,迈过重华宫的门槛儿——自郭妃出事以来,玉华宫的人全都搬过来了。

万素飞也回着笑笑,并没说话。

她不过来,除了有江轩找她的是急事的原因,也还有一点。

她当初与念瑶互相扶助,共同进退,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尤其是念瑶为了帮她竟然自己跳到冰水中的举动,至今她仍心存感激。

但是现在,感情似乎还在,不见念瑶的时候也会想念,可是见了面,反而没有什么话题,她要是说,必定都是军旅打仗,念瑶开口,则是后宫琐碎,一个人讲,另一个简直插不上什么话,用一些“哦”“是吗”这样的短句到底,好不尴尬。唯一共同的话题可能是周荣,但是讲过两次,她现自己知道的竟然比念瑶多许多——毕竟白天会生许多事,而晚上的事情除了不好拿出来讲的,就是去见周公——怕念瑶心里不好受,她也尽量避免这话题了,于是两个人的相处就很奇怪,中间好像隔了一层纱一般。

鉴于这种情况,她来看念瑶没那么勤了,这次要不是暂时不好意思去见江轩,可能还想推辞。

二人分宾主坐下,聊了一会,果然有些冷场,好在弄珠乖巧,赶这空当奉上茶来。

“快尝尝,今年新下来的云雾茶”,念瑶用青花瓷的茶盅盖在盅口抿了一下,笑道。

万素飞却没有直接答言,眼睛盯着那上茶的丫头。

不过她没挑出什么错处,那丫头低眉顺眼的,奉毕茶悄没声儿下去了。

看她谦恭样子,素飞心里暗暗有些放松,想着也许她上次只是为了保全主子才心生毒计,又或者上次的事情被识破,她也能知道个利害吧,如今后宫许久没出什么大事,可见她还不是像以前杨妃章妃那样好兴风作浪的。

念瑶把茶盅放下,看弄珠出去,笑起来,“起初你还不喜欢人家,弄珠在这里帮了我大忙呢,你也知道后宫的事情杂,她那脑子就跟中药铺似的,一个抽屉一味药,从来不带弄错的,就是你在也未必……”

话说到这里一下子收住,念瑶想想,觉得这样说不好,忙又笑道,“我是糊涂了,这些都是小事,大事上她当然比不上你,想当初你给我那三步计划,只用了两步就做到现在这个样子……”

她顿了顿,可是话到这里,还是问出来,“那第三步,到底是什么呢?”

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凝重了,万素飞脸上的笑容僵住,嘴张了两张,却没出声音。旁边几个侍立的宫人,也忙都识趣地告退。

第一步婕妤,第二步惠妃,第三步母仪天下……这是她当初的承诺。

不知怎么,心里好像刺了一下,可是转念想想,期望更进一步,是人之常情,何况自己以前不是期盼着念瑶做皇后的么,她这样想着,把那一点点刺痛硬压了下去。

“其、其实”,念瑶显得有点结巴,“我也不是想当皇后,现在……现在这样子挺好的,只是,一直好奇罢了。”

“第三步啊”,万素飞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踱到堂前拱着送子观音的神龛旁边,“当初我说来是为了气势的,后来想想,实行很困难。而且真的实行,也许不仅做不到那六宫之主,反而会身败名裂。”

“现在说实话,你问她比问我合适”,她指着那佛像说道。

念瑶没有回话,心里却掠过弄珠先前的进言:“娘娘现在问她,她哪里还会告诉娘娘

“对了,这个是新的啊?以前没见到”,万素飞似乎对那佛像生了兴趣,上下打量起来,是铜制的佛像,外头一层金箔,手上抱着个襁褓,是尊求子的女人们经常供奉的神灵。

“也不算新,你都几个月没来了”,念瑶也站起来,答道。

万素飞继续打量,不意间眼睛突然睁大,因为看到一点奇怪的事情:神像的手上似乎有几条纹路突起,细看上去像极个“宝”字。

进宝?元宝?

她忍不住猜测那个字是否有别的组合,可这是送子观音,又不是财神,手上写个招财进宝太搞笑了吧?

“你那么盯着神像干吗,很不敬的”,念瑶上来拉她。

素飞哦一声,也就跟着下来。

可电光火石间,一线灵感划过她的脑海,让她整个人为之一凛。

“念瑶,改日再来看你,我有要事!”,撇下这句,万素飞三步并两步地冲出了宫门。

许多看似不相关联的东西,却常有内在的线索将它们穿在一起。

饷曹的疑案,佛像手上的“宝”字,被周荣曾经的一句牢骚连接,让万素飞勾勒出一个大概的事态。

那还是她刚开始带领突骑营的时候,训狗的晚上,周荣拉她去陪他看折子,对户部大牢骚,其中一件便是说市面上铜钱不足,导致铜钱严重升值,原来一两银兑换一千文,现在黑市上能到五六百文,钱庄纷纷抛银买铜,以期暴利。

当时周荣对此是有些不得其解,钱从这个人手里到那个人手里去,又不会变少,而且没有新铜矿,这问题也难解决,于是牢骚完就过去了,万素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她已经脊背冷地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国家财库,进出的都是银子,比如给禁军一营,月饷银是二百两,按传统规定,折合铜钱是二十万文,二千士兵每人饷钱一百。可是现下,民间实际情况已经远远不同于这个标准状态,一两银折合出来,只有五六百文,又让饷曹哪里变出那差价来呢?恐怕因为黄饷曹是个老实人,有苦无处说,或者说了也没人管,数月以来,自己家产都赔进去,因此起了轻生念头才那样轻易画押,也是说不定的。

而这状态,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在面对……

全军,或几乎全军的士兵,数月以来,饷钱一直得不到足额放,其怨气可想而知。

更严重的是,这样算来,只要国家需要将银子变成铜钱的时候,等于国库凭空减少了三分之一甚至一半!!

想到这里,万素飞觉得腿都软了,平时他们这些上层阶级,要花钱也是使银子,真是问题生在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

而铜钱为什么会少?曲念瑶那尊佛像揭示了答案。

那手上的“宝”字,不是财宝、进宝、元宝,而是“通宝”——铜钱上的印字。

由于战火连年,百姓寻求精神寄托,佛教大行,各地广修寺庙,大造金身,这个情况,她早先也是知道的。

可当时她没有深想的是,一尊佛像,少则数十斤,多则数千斤,那么大量的铜,由什么地方来呢?

现在,这个答案很明显了,至少很大一部分,来自他们日常的货币:铜钱。佛像手上的字,就是因为有一枚没有熔铸好的原因。

万素飞咬咬牙,看来她一度希望避免的第三步,有提出来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