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赶到时,也是又惊又气,他确实给了曲念瑶牌子,也下了可以先斩后奏的口谕,可,口谕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空口白牙,就是让你掌握分寸!历朝历代,哪有在后宫当众行凶的?难道真是看错这曲念瑶了,是个一朝迹就作威作福起来的人?在炫耀她的权柄和专横?

然后他看到万素飞,又是小小一惊: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火灾事件后,本想把她调去照顾太子,但她自己禀报一回,说是跟曲念瑶同乡,愿意去侍奉,也就随了她自己的意思。后来他忙起来,渐渐忘了此事,没想到,她却会在这里出现,而且是行凶的执行人。

他还有点没回过神,徐昭容已经扑过来,“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是嬷嬷一手带大的,如今嬷嬷不过顶撞了她们两句,遭此横祸,死不瞑目啊!”

说着,她又一手指向万素飞撒泼打滚道,“皇上不下旨让这小贱人赔一条命来,臣妾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那是落英殿的下人,有什么事,自然是我授意的,昭容你何必找她麻烦?”曲念瑶忙赶上一步道。

“皇上,听见了吧,这新婕妤仗着几分恩宠,到处放狗咬人呢!”徐妃继续哭天抹泪,“皇上不如赐臣妾一根白绫,也随着嬷嬷去了吧,不然,也迟早被她们给当众砍了。”

周荣终于铁青着脸,转过来向曲念瑶道,“内宫之内,斩杀宫人,血溅七尺,历朝累世,闻所未闻,朕给你威权,不是让你滥施的!”

他这一句话,大家都听出了风向,看来,皇上还是对此事非常不满的,素日有些倾向杨妃的,不由松了一口气,倾向曲妃的,则皱紧了眉头。

曲念瑶却不慌忙,朗声答道,“臣妾虽然浅陋,也知孙武斩杀吴王爱姬之事。”

周荣闻言,脸上一红。这是史记中的故事,孙武用吴王宫中女子演示兵法的可操作性,初时宫女只是嬉笑,不听号令,于是孙子下令处斩领队的两名吴王爱姬,吴王慌忙遣人求情,然而孙武不为所动,执行军法,当再次击鼓时,所有宫女动作都整齐成形,不敢出声,但吴王因失去爱姬而不悦,当孙武请他检阅时托词不去,孙子便呛声他:“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这会儿,曲念瑶提这典故,一来是表明为法令斩杀宫人的事早有先例,二来也是骂他“徒好其言,不能用实”呢,好在她说话还算厚道,点到为止,也没让他太难看了。

这样一想,他也转过弯来,曲念瑶并不是跋扈弄权,而是她必须做到这个份上,才能逼迫他当众表态,如果他的不够,那整个整治就进行不下去。

虽然理智上他明白,但突然受人压迫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不舒服。

正在周荣略有踌躇,还未再说出话时,徐昭容又抢道,“宫禁森严,你们竟然可以将刀剑随便带进来,难道想要谋刺圣上吗?”

曲念瑶又笑道,“昭容此话说得好,这正是后宫需要整顿的原因!”,说着,她将那剑从万素飞手中取来,展示道,“这是从宫里礼乐库领来的,大家可以看看。”

众人观之,果然剑柄上有宫里的烙印。

“本来,这剑是用于有时宫宴,表演乐舞之用,因是利器,当经过许多程序,层层核准,才可以领得出来”,她继续说着,“臣妾想着奉了皇上旨意,可以先斩后奏,总要一把剑来撑撑场面,皇上又没赐,少不得臣妾自己想想办法,所以近日去库里领,没想到,三言两语就拿到了,皇上可想,宝剑都如此,其他东西的管理,又是如何?皇上的安全,到底是因为整治而没保证,还是不整治而没保证呢?”

周荣看着,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他想到,虽然孙子触怒吴王,但后来吴王怒气下去,还是任用孙武为将,才得以建立“西破彊楚,北威齐晋,显名诸侯”的功业,现在话题一转回深重的后宫积弊,让他感到不能不曲念瑶。

徐昭容没想到自己的话倒给人铺了路,气得直翻白眼。

万素飞则还是冷漠地站着,好像生的一切都事不关己,而实际上,关于会受到的攻击和如何应对,她花了几个晚上不眠不休地准备。

“皇上”,昭容一句不成,再想一句,又哭道,“就算臣妾的嬷嬷阻挡了她们,顶撞了她们几句,难道就该死吗?皇上以仁孝治国,如果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妇,因为顶了几句嘴,就被活活腰斩,传扬出去,让天下人怎么信服皇上?”

“臣妾不是因为她顶撞臣妾才下此狠手,而是因为她辱骂皇上,罪不容赦!”曲念瑶忙上前解释道,“这么多人都是证见,皇上可以问问,当时她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周荣依言,随便唤过一个小宫女来询问,毕竟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想她也不敢说谎。

这小宫女倒还伶俐,连叩了几次头,说“奴婢不敢重复”,直到周荣答应赦她无罪,才大声道,“厉嬷嬷最后说:‘没爹没娘的小杂种!拿块什么狗入的牌子也来跟老娘逞威风!!’”

周荣的脸色一下白了。

围观的人都不敢大声喘气,很多人想,那婆子最后当真是骂顺嘴了,皇上大概是在气那句口头禅似的脏话吧。

但是有一些更聪明的人明白,这句话错在什么地方。

这也是万素飞一定要抓住那一瞬间斩杀婆子的原因,只有这样,最后这句才不会淹没在流水一样的辱骂里,而可以被大部分人原封不动地再现,达到它的最佳效果。

“没爹没娘的杂种……没爹没娘的杂种……”,周荣很久都没听到这句话了,正因如此,这时它才好像突然从不防处刺来,席卷着从小到大所有的惊痛。

他问了一点关于曲念瑶的身世,听说是孤儿,无疑厉嬷嬷这句话是骂她的,但所谓物伤其类,刚才他因觉得受人压迫催逼的那点不快,以及基于同情弱者而对徐昭容这边的几分,此刻全被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所取代了。

于是曲念瑶的搜查队伍得以轻易地开了进去,很快,在厉嬷嬷所住的耳房里搜出金累凤一顶、丁香露八瓶、宫绣十数件。而按账册核对,她根本没领过这些东西。

徐昭容看得脑袋也嗡嗡响,以防万一她时曾经吩咐厉嬷嬷把自己的东西先处理一下的,也不知这老婆子是太过自信曲念瑶没法查进来,还是太过爱财没来得及处理又舍不得丢掉,只不过在藏得更深一点而已,可统共一间耳房,能有什么地方好藏,这下可好,抓了个现世贼赃。

随着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也慌了,从开始的为嬷嬷求情,到赶紧撇清关系,“这都是那嬷嬷,不,那婆子的业障,臣妾实在也是被蒙蔽的,请皇上明察啊!”

“天天在你眼皮下的嬷嬷,多了这些东西,你说不知道,昭容的眼神,还真应该好好治治”,周荣冷哼一声,从她身边一步跨过去。

一干人等,听着想笑又不敢笑,只有徐昭容,不像刚才放刁干嚎,而是哇地一声,伏地大哭了。

这次事件后不久,后宫的整顿开始正式启动,曲念瑶赐赤金牌朱漆印,代惠妃职行权。宫里也几乎没有观望的人了,要不就是踏实地归附曲念瑶,要不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坚定地倒向杨丽华。

万素飞依然默默站在曲念瑶身后,宫里其他人也有畏惧她的,也有佩服她的,也有以为她不过是个执行的机器,就没怎么注意她的,而她全不介意,只是在她自己的路上一意孤行下去。